2012年2月29日 星期三

「誰能模仿女皇武照?」--蘇童《武則天》讀後

武則天

我不得不說,這大概是我所有讀過的蘇童小說裡最不喜歡的一本。

以蘇童的功力,歷史故事的小說再詮釋本該可以有更具顛覆性的創造,我本也如此期待,(我不認為蘇童一派先鋒小說家們的新歷史小說會僅僅甘於說歷史、羅列史事而已),然而讀畢掩卷,我卻徹底失望了。當然我並不是說這本《武則天》只是如歷史學者在「忠實的」呈現史實,(我也不可能愚笨到認為有誰能夠真正這麼做),然而它大量的史料鋪疊與冷調平抑的敘事,使它成為一歷史化的小說,而非小說化的歷史,並且小說家對武則天所作的詮釋與抒嘆全部可以落在意料之內:女性的掌權之路、宮廷的陰狠殘酷、欲望的追求與失落、權力的升揚與消亡,鬥爭與虛無……,唯一寫出的多了一點的東西,不過就是女皇的孤寂與殘存的溫情,然而這仍然不是新觀點。小說家試圖、也很努力的不斷演繹描寫女皇威嚴面目下的各種心理曲折,但我認為並沒有搔到癢處(對,也都在意料之內),反而因為太多而造成了拖沓反覆與冗贅的結果。小說家高超的文字技藝,終是難掩內容的乾枯。

  末章(女皇)尤其令人憤怒。武則天從少年幽閉宮女歷經多少血腥殺戮與更為巨大的孤寂登上了女皇之位,這是最後的一個高潮,你留下最後一個期待以為小說家終於要開始大展神通,寫出一個叫人掩卷欷歔或者深刻入心的章節了,……沒有。小說家就彷彿沾染了暮年女皇的衰敗之氣,筆鋒已完全顯露疲態,此章結構零碎散亂、枝節蕪蔓,史料一則一則鋪排開來,能感覺到的只有小說家想要快點說完這個故事把小說結束掉。然而令我憤怒的當然不是這些形式結構上的東西。如果小說家選擇以中國歷史上唯一「女」皇作為題材與小說主角,在80年代以降的文學氛圍之中,性別便不可能是被忽略的一個問題,我不禁要問,小說家選擇武則天作為故事對象,其意圖與潛在目標究竟指向何處?如果只是要將男女一併納入他一向著力書寫的權力虛無論述,那麼何必要在《我的帝王生涯》之後再寫出一本《武則天》?要做一番男帝與女帝的對照嗎?或許小說家另有所圖,我們不須過份詮解,但重點卻來了:〈女皇〉整章都浸潤在淫靡的宮廷祕情之中,宮廷的權謀鬥術悉數收歸於女性的欲求不滿,與前面的章節一經對照融合,明白了!原來女皇的升天與偉大,便是一則漫長的欲求不滿的故事,男性們在她身邊身下的呻吟或慘烈哀嚎,支撐了她的權力象徵,而枯老的女皇卻又因為年輕美男的青春汁液而重獲綠意,並且唯有他們,才是女皇的長春不老藥。就這樣,傳奇偉大的美麗女皇對男人們的無盡殺戮、壓迫、掌控與吸吮,竟不經意透露出小說家內在的恐女/厭女症狀(misogyny)。

  你能夠在類似題材的《我的帝王生涯》裡讀到的精彩緊湊、以及閱讀過程中形成的觸動/憾動與情緒的潮起潮落,在《武則天》裡完全失落了。《武則天》沒有血肉,像暮年女皇搭在張氏兄弟掌上的手背,瘦如枯葉。有趣的是,《我的帝王生涯》裡的帝王最終囚鳥脫籠,飛翔於空中繩索之上,而武則天卻終究溘然離世,口含象徵著瘋、死與孤獨遊戲的紫檀木球,政權大旗重回父系王朝,即使無人能忘記女皇武照,無人能模仿女皇武照,又能如何?或許我們只能這麼想--跟隨「史實」的重述,仍是禁錮了小說家的想像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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