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7日 星期一

[霹靂]夢與流水

 
  當北辰鳳先被冰冷的河水沖濕背脊,他便在那個同時跌入了夢境。

  流水的急躁個性逼迫他迅速往下游退去,他胸口汩汩不停的鮮血似乎是為了阻止急流的催逼,刷、刷、刷地一灘一灘湧出與水流互相衝擊。岸上那人已走得好遠了,那僵直的陰鬱背影在他眼中流失得所剩無幾。

  他就這樣順水流著,夾岸的黃土與稀稀疏疏的綠樹林始終沒有更換過,那讓他產生一種一直留在原地的錯覺。日影西移,但他失去了時間感,天色的變化與他無關,他只知道,夕陽正自狼吞虎嚥,好像將那條被鮮血攪紅了的河水整個吞入腹中了,紅得燙人。

  兩岸開始出現農地,成片的農地,田中剛插下秧苗,還發著初生的新綠,幾個農夫捲起褲管仍在探視秧苗的情況。不遠處坐著幾排農舍,白色的煙從那裡裊裊竄出。河面漸寬漸平,水流緩了下來。他從急駛變成漂浮,暫時註銷了順流進大海的命運。雖然,他一直很想越過整座大海,到另一頭去看看。

  他記得自己曾經牽著母親的手,站在被風佔據的山頭,另一手指著大海的方向問道:「那裡有什麼呢娘?」母親便溫柔地撫了撫他的髮絲,說道:「等先兒長大了,就可以坐上大船,自己到那裡去玩。也許……到了那裡也好……。」他困惑地問道:「娘不跟我去嗎?」母親淡淡一笑,神色既溫柔又哀悽。「娘是離不開這裡的。」她幽幽地說。

  他的形跡進入了農夫的覺察範圍,他聽到有人開始嚷嚷:「欸!河上有人!」「那個樣子,是屍體吧?」「搞不好還有救啊,先救起來再說!」接著三四個壯碩的中年農夫分頭行動,有人衝到岸邊解下小船的繩索,有人奔回家拆門板,有人忙著找繩子。他被兩個農夫合力往船上拉,覺得自己好像扯著整條河進了船,啪嗒一聲把兩個農夫都濺濕了。船狠狠地沉了一下。然後他們划往岸邊,將他放在已繫好繩子的門板上,繩子一繞,拖了就走。

  他明明是昏過去了,或者根本已經死了,但他卻清楚看到自己被擱在一間農舍的地上,身周圍了八九對眼睛,燒得他灼灼的,像爆開一樹的桃花。將他救上來的幾個壯漢也在其中,還有年輕的婦人,兩條辮子垂在藍色印花衣裳前的羞澀女孩,兩隻眼滴溜溜轉動的小童,拄著拐杖白鬚飄揚的老人。

  「他流了好多血。」女孩怯生生地開口。

  「全身都是傷吶你們瞧瞧他的胸口。」年輕婦人花容失色。

  「看這身行頭,難不成是……」老人眉頭微皺。

  「是皇帝嗎?」小童興奮地喊著。「爹跟我說過皇帝的故事喔!」

  「小雪不要吵。」褐色頭髮的壯漢低下身檢查他的傷口,「是劍傷,嗯,偏了一吋,還有機會救回來。應該是北嵎的皇帝,這分明是要致他於死,怎麼會流到這裡來?難道是政變?小雪,去拿剪子紗布還有乾淨的水和毛巾來。還有藥。」

  小童應了聲,撒開短短的兩條腿便跑。

  他的血仍然流個不停,壯漢在他胸口四周的穴道上用力按著,血流便從趨緩到消失。他輕輕顫了一下,從胸口擠了聲咳嗽。女孩嚇得忙抓住身旁老人的手臂。

  「爺爺,他會不會變殭屍?」

  「蠢丫頭,剛阿禪不是說了,他還沒死啊。」

  小童拎了滿手的工具回來,壯漢接過一陣忙亂,在場的婦人女孩都被叫出門外,接下來的記憶自此不復存在。


  睜開眼,北辰鳳先感覺疲軟得像被抽去全身骨骼,床舖雖簡陋但很乾淨,有被日光洗刷過的新鮮氣味。心口隱隱作痛,傷正在加速痊癒。此時門板咿呀一聲被推開,一個小童與陽光一起躡足走了進來。他輕輕轉過頭。

  「啊,大哥哥,你醒過來了!」小童蹦蹦跳跳地將陽光帶到他的睫毛上。

  「你……」

  「我知道大哥哥想問什麼,我叫小雪,是我爹救了你唷!」

  小雪,那個眼睛滴溜溜轉動的靈巧男孩。他開始搜尋記憶。

  「大哥哥,你還痛不痛?我爹說你好得很快唷!你為什麼會在水裡呀?爹說你是北嵎的皇帝,皇帝不是都坐在很大很大的漂亮房子裡被大家尊敬的嗎?為什麼會跑到這裡來?為什麼會有人要殺你啊?」

  才剛醒過來就被一連串的為什麼大軍給攻城掠地,北辰鳳先覺得頭有點暈。

  「小雪,你覺得我像皇帝嗎?」

  小雪歪著頭想了一會,回答道:「不像。」

  「為什麼?」

  「你看起來不老啊!爹說皇帝都喜歡殺人,都很可怕,可是你看起來就像……」小雪搔了搔頭,「就像一個普通的大哥哥啊!偷偷告訴你唷,」小雪湊進他的耳邊,「我覺得你穿那件皇帝衣服看起來好奇怪,一點也不適合。」

  北辰鳳先淡淡一笑,說道:「小雪,如果我告訴你,其實我生下來就是為了當皇帝,你信不信?」

  「你騙人,哪有人生下來是為了當皇帝呢?」

  「那小雪生下來是為什麼,小雪知道嗎?」

  小雪嘟起嘴,想了許久才道:「爹說小雪是爹的乖寶寶,小雪生下來就是為了當爹的乖寶寶嗎?」

  「是了,小雪生下來是為了當爹的乖寶寶,大哥哥生下來也是為了當爹的乖寶寶,所以就得揹負著當皇帝的命。」

  「那兩件事有什麼關係?我不懂。」

  「小雪,很多事情,等你長大了,就自然會懂了。」

  「喔,好吧。那為什麼你會到這裡來,為什麼快要死了?」

  「因為有人不喜歡大哥哥當皇帝,因為大哥哥雖揹著皇帝的天命,卻像你說的,一點也不適合。」

  「所以那個人就要殺了你嗎?」

  「嗯。」

  「好過份喔,我也不喜歡大哥哥當皇帝啊,但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把大哥哥偷偷帶走,然後到這裡來當好朋友。」

  北辰鳳先閉了閉眼,說道:「他不會希望和大哥哥當好朋友的。」

  小雪見他神色哀悽,也跟著難過了起來,竟學著大人伸出手拍了拍北辰鳳先的肩頭。

  北辰鳳先對著小雪微微一笑,說道:「小雪,你有沒有看到,大哥哥的吉他?一種西域的樂器……」

  「命都要丟了,還想吉他?」

  「爹!」小雪奔過去撲到走進房來的壯漢懷裡。壯漢有一頭褐色的及肩中長髮,臉色青如田中菜蔬。「我們把你救上來的時候,就沒看見那東西了。」

  「感謝先生的救命之恩。」

  「謝什麼,看到一個屍體在水上漂來漂去,沒心肝的人才會放你流掉。」他頓了頓,又道:「北嵎的政變我聽說了,你就不用解釋了,好好在這裡養傷吧。傷養好了,要走要留,要去找你的吉他都請便。但我奉勸你一句,無法挽回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你在這裡未必會過得比以前差。」

  「我明白。」北辰鳳先看了眼壯漢的面容,小雪卻搶著發言:「大哥哥,你有疑問對不對,我跟你說,你不要怕爹的臉,爹的臉為什麼會變成青色……」

  「小雪!」

  「爹,我喜歡這個大哥哥,」小雪衝著父親漾開笑,「他都會回答我的問題!」




  北辰鳳先時常抱著小雪坐在岸邊,對著曾經載著他往大海方向流逝的河水說他的故事。小雪很喜歡聽故事,更喜歡在故事中插進好奇心問東問西。北辰鳳先從不厭煩。他告訴小雪,沒有了吉他,脫下了皇袍,他就不是江湖藝人小鳳仙,不是萬人之上天驕子,他什麼也不是。「但我是個凡人了,跟你們一樣。」他這麼說時,手掌便很輕很輕地撫摸著小雪的頭。

  「大哥哥,你會想念你的吉他嗎?」

  「當然會呀。它曾經陪我走過很多地方,我所有的回憶它都保留了一份呢。」

  「那你一定很捨不得。」

  「是啊。但人生永遠是不完整的。得到了這個,失去了那個,也無法分辨出究竟那個是比較重要的。」

  「吉他的聲音好聽嗎?」

  「很好聽,像夜晚的月光一樣溫柔。」

  「哦,我好想聽大哥哥彈吉他喔!」

  北辰鳳先對著小雪充滿遺憾的臉龐笑了笑。

  「你瞧那裡。」他像幼時一樣指著遠方。「我曾經很想越過整座海洋,到另一頭去。」

  「那裡是什麼呢?」

  「也許是自由。也許什麼都不存在。」

  「大哥哥,我跟你說喔,我們村子裡有一個傳說,說如果一直在夢裡面,擺脫不了夢的惡魔的人,只要順著這條河一直流下去,流到盡頭,就會醒過來了唷。」

  「真的嗎?」

  「嗯。而且李爺爺說,其實這個村子裡每個人都在作夢,而且這個村子就是一場夢喔!」

  「那為什麼沒有人想試著遵循那個傳說,把船划下去?」

  「那是因為大家都不想醒過來啊!大哥哥你不覺得這裡的生活很好嗎?其實我跟爹也是從外面來的喔,爹本來是武林高手,後來因為過膩了刀口上的日子,又因為有了我,就帶著我來到這個村子,種田、種菜,從此不想再離開。」

  北辰鳳先一笑,「你怎麼說這麼大人的話?」

  「因為我把爹的話直接告訴你啊!」小雪神秘地眨眨眼。

  「是啊,也許我也在夢境裡吧,我早已經死了。」

  上游的水流騷動起來,似乎是船隻正往這裡駛來。北辰鳳先喃喃地道:「又有人要流進這個夢裡來了嗎?」

  船隻逐漸流進他的眼眸,船上的身影吋吋放大。北辰鳳先猛地站起身來。

  船上那人也看見他了,攙著金色的黑色髮絲隨風輕輕舞著,唇邊印了一抹微笑。

  小雪睜大了眼睛,指著船叫道:「大哥哥,那個人,跟你好像……。」

  北辰鳳先只是默默地站著,直到船隻在他身邊停了下來。

  「小雪,你先回家好嗎?」小雪望望北辰鳳先,又望望船上人,乖巧地點了點頭,往家的方向跑去。

  「鳳先,我終於找到你了。」

  「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來找你。」

  「我已經死了。」

  「不,你還活著。」

  「元凰,這裡不是你的天下,我已經不在你的天下裡了。」

  「可是你現在站在我眼裡。鳳先,我不會把你帶回去。」

  北辰鳳先望著他的眼睛,說道:「你……」

  北辰元凰走到他面前,一把摟住了他,低低地道:「鳳先,你沒看見我穿著什麼?不是皇袍,不是宮裡的衣服。」

  「你……你想留在這裡……」

  「對,我不想走了,任他宮廷耳諛我詐,槍來箭往,我是我,北辰元凰,不屬於任何一方。」

  「那你的天下?你的百姓?」

  「自有三王爺一肩挑起。」

  北辰鳳先推開他,望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又在騙我對不對?你是來趕盡殺絕的?我已經在你手下死過一次,不怕再死一次。」

  「鳳先,我現在要殺你,需要騙你嗎?」

  兩個人對望著許久,風從他們之間輕輕穿過,北辰鳳先終是笑了,「你這個不孝子。」

  北辰元凰慧黠一笑,「我當了太久的孝子,也該退休了吧。」

  他與北辰鳳先並肩立在岸邊,他指著遙遙的那一方說道:「鳳先,我知道你想要到大海的另一邊,我帶你去,好不好?」

  「真的嗎?」北辰鳳先突然想起什麼,顫了顫身子,說道:「不,我不想離開這裡。」

  北辰元凰回頭望他。他蹲下身子,摘了朵花,輕輕放進水中。花朵被水流一激,緩緩漂去,他就這樣看著那朵花往下游處流去,直到從視線中消失。「讓它就這麼去吧,替代我。」

  「好。」北辰元凰跟著坐了下來。此時的夕陽就像北辰鳳先流到這裡那天的顏色,大口含住河流與他與整片農地,只是少了鮮血,變得溫暖。

  許久許久,當夜色把他們都塗得黑透了,北辰鳳先才開口說道:「元凰,我明白了,其實我們一直都在這裡,對嗎?」



-2007/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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