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說黃泉是條狹路,聖閻羅從來不信。他走了一輩子的地獄,審判過無數妖魔鬼怪,然而那些都是康莊大道。是的康莊大道,他以為自己選擇的路子寬闊無垠,抬頭就可以看見陽光燦然,如此輝煌,如此明亮。而當他在黃泉相逢那個人,他才終於明白了些什麼。
在那之前他撞見好多冤魂,從他黝黑的身體中間穿越而過,他們對他斥罵、咆哮,用手掌擰他虛無的心臟,可是他沒有感覺,他也遇到好多其他的,臉浸著眼淚似的光,擦過他耳朵的時候頻頻說著,謝謝你,謝謝你,然後那些句子變成一陣涼涼的氣流,從他的右耳進去,從他的左耳出來。他不明白這些人,不,鬼魂為何而怒,為何而感。他有些認得,有些不認得,有些依稀模糊。
然後他遇見那個人,不,鬼,他們的肩膀都被兩隻手掌沉沉壓著,鬼差的手,陰而且冷,在人間由他們指揮調度,在黃泉他們是其下囚徒。
那鬼剛從閻王殿回來,一貫的白衫翻飛如雪,透明的表情冰凝一樣,識不出喜怒,或者哀樂。鬼伶仃,他的名字,在這裡恰行其是。聖閻羅從無預期再見他,也不曾思考過該做出怎樣的反應。無。他忙著操弄權謀,擴展霸業,他的心太大,大到兄弟夫妻情感道義只能是那裡頭微不足道的一粒細沙。他偶爾想起,卻像野馬颯颯馳過,奔進看不見的地方,消失無蹤。所以他難得地愣了。對著他的澄澈瞳仁不曾移開,他也沒移開,壓住他們的手沒有催促,許久許久,他才意識到對方在等他開口的第一句話。
「四弟,為何?」還能說什麼,夜帝聖閻羅從不追悔前程,他只想明白現在。
「我代你而死,是出於自願,故不能入枉死城。」
「嗯?」
「閻王判決,你之罪愆,我需承擔一分。」
「你這是前往贖罪的路?」
「世上誰無罪惡。」這是肯定句,比往日任何一句話都要平靜。「即是二哥、三哥,將來仍要經過閻王殿前那一關。」鬼伶仃依舊不曾移開眼睛,「我不曾悔。」
「我無罪,你又何罪之有?」
「值得嗎?」
沒有指涉,沒有前因後果的問句,聖閻羅都懂,可是說不出答案。值得嗎?他死前猶然執迷,猶然不屈,死後亦是,被鬼差壓著的肩膀傲岸如昔,之後他就來到這裡。值得嗎?這個答案不存意義,但他心裡那一點微渺的沙粒突然莽莽擴展,無邊無際。他就想起地獄島,地獄島四周的海,海邊的沙岸。他望著鬼伶仃,他們都說四弟很傻,今日方知,其實四弟最是清明。
「四弟,抱歉。」
「足夠了。」被壓著的肩膀無法動彈,他見到鬼伶仃傾下頭顱,額前藍髮順勢沉下,像回到最初那樣,用不帶渣滓的態度喊一聲,「大哥。」
然後鬼差推弄他的肩膀,迫使他邁出步伐。這是一條償還罪孽的道路,所有的鬼魂都從同一條路過去,回來,狹路相逢的未必是仇。現在,路的寬度堪堪容得下他和鬼伶仃交臂而過。
(2008.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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