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9日 星期三

[霹靂]熱鬧的雲棲地

 
  魚晚兒是個異數,她不僅很能喝酒、很善賭博、很懂說話,還很會懷孕。

  木桌邊母愛橫流,幾幾乎淹沒整間小屋,魚晚兒輕撫八個月大的肚腹,突然便抬起了頭,對著那邊忙進忙出的汲無蹤說:「病阿叔,我想好了。」

  「什麼?」汲無蹤臉泛不解,猶認真地轉向她,「晚兒妳坐在那不要亂動,再忍一會兒,馬上就可以吃飯了。」

  「哎呦病阿叔你先別忙啦,過來啦,過‧來‧嘛。」她的手長不到可以搆著汲無蹤,不過熱切招手的引誘力還是足夠,處變不驚的大俠汲無蹤仍然繫掛那張不解卻認真十足的表情,放下手中鍋鏟,搬過長椅坐到她身邊,柔聲問道:「怎麼了?」

  魚晚兒笑彎了眉,但是她的臉也很認真,她抓起汲無蹤的手擱在她脈動隱伏的肚子上,說:「我啊,想好要給咱們第二個小傢伙的名字了。」

  「哦?」

  「小魚乾!就叫小魚乾,很可愛吧!」

  「……呃……妳剛剛……都在想這個?」

  「這個很重要啊。」

  「確實很重要,不過……」

  「你不喜歡嗎?有了刎仔魚,當然要有小魚乾嘍。」

  汲無蹤腦子裡浮現一整窩活蹦亂跳的魚類,很認真地思考雲棲地是不是應該改名水族館。

  「不,很可愛,但是……小魚乾聽起來比較像是食物……」

  魚晚兒低低笑個不停,說:「好啦好啦,如果是女孩兒就叫小魚乾,如果是男孩兒,就叫一陣風。」

  「一陣風?」

  「對呀,女兒像我,兒子像你,一陣風就如同汲無蹤來去一陣風。」她握住汲無蹤的手緊了緊,垂下目光,「我是說,來去一陣風,是個英雄豪傑,是個大俠。」

  時間滑動半晌,汲無蹤凝目注視魚晚兒低垂的笑顏,表情變得很溫柔。他心裡想,雖然晚兒取名的本領實在不大高明,但,欸,晚兒高興就好了。他從心裡很慢很慢地笑出來,直到他那厚實嘴角彎起了一半的短弧。

  分娩的時候魚晚兒疼得受不了就罵汲無蹤,後者讓那些「病阿叔是壞人,病阿叔都是你害的,病阿叔你真的好討厭……」的凌亂語句凝滯在耳邊,從頭到尾一隻手緊緊握住她的,另一隻手卻送進了她的嘴裡。魚晚兒下腹一用力,牙齒自也顧不得了,狠狠一咬,汲無蹤倒是面不改色,叫都沒叫一聲,真真英雄豪傑的態勢。

  折騰了半日,最終是產婆一句話宣告結局:「恭喜老爺,賀喜夫人,是一對好漂亮的龍鳳胎呀!」

  魚晚兒筋疲力竭滿身熱汗,虛軟無力像一件浸水的衣服癱在床上,出氣多入氣少的聲音說道:「哎呀,這什麼,一次來一雙,這下小魚乾也有了,一陣風也有了,沒得選啦病阿叔,啊你的手……」她一下子心疼起來了,把他牙印兒嵌得好深甚至還沾著一些隱微血絲的手拉過來,極輕極輕地摩挲復摩挲,用飽含歉意的語調咕噥道:「病阿叔你是笨蛋嗎,不會用布喔……衣服也可以啊,手帕也可以啊,還有什麼……啊反正你為什麼要把手伸進來啦?」

  汲無蹤順順她的鬢角,溫溫一笑,「就當作補償妳生刎仔魚的時候,我不在身邊。」

  「啊……哎唷沒關係啦,生都生了,大不了你付我點生育費,我會打折扣給你的啦……」又是一陣咕噥。

  被徹底忽視的兩個初生小傢伙就在這個時候極度配合地嚎哭起來,邊角小床上本來睡得不醒人事的刎仔魚受到牽引,把嗓子拉開到完美以極的大小用更加渾厚的聲音一塊兒哭,共震效應,雲棲地堅實穩固的木屋幻化為一座頂級音箱,身處其中的兩位大人被震得頭昏腦脹面如土色,虛弱的魚晚兒乾笑道:「這比天龍吼還厲害啊,三位小傢伙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三隻小魚兩陣風,雲棲地就是這麼、這麼地熱鬧。





  雲棲地有時還有宵小之輩。事實上這一切都得歸咎於汲無蹤那一身的行頭,雖然華麗的程度比起在疏樓西風斜倚臥榻悠閒品茗的那位是大大大大地不如,但那種亮閃閃的狀態還是足以招致某些不知好歹的匪類。

  比如這樣……

  「圍起來!」

  正在與小傢伙們享受天倫之樂的魚晚兒抽了抽嘴角,用帶點同情意味的鄙夷說道:「……哪裡來的雜魚,可以換一句有創意點的台詞嗎?」

  「臭娘們,敢瞧不起我們,等會兒就要妳好看!先把錢交出來!」

  「錢?哎呀這位雜魚兄,賺錢的方式有很多種,但絕對沒有搶劫這一招,你可知道搶劫是不正當的行為?這樣吧,本姑娘大發慈悲傳授你一夜致富八十招中的前五招,夠你一輩子受用不盡呦。」

  「妳,哼,既然妳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大爺也不想跟妳囉唆,兄弟們,上!」

  但雜魚之所以為雜魚,就是在於要趕走他們還真是簡單得太過份的一件事。

  護妻兒心切的汲無蹤適時出現,煙塵瀰漫,詩號響亮,魚晚兒剎時回憶起他們患難與共的過往,眼前的丈夫帥氣指數再度直衝雲霄,忍不住便出聲喚道:「病阿叔……」

  汲無蹤回過身來,「晚兒?」

  「病阿叔……」

  「……晚兒……」

  「病阿叔……」

  「晚兒……」

  「病阿叔……」

  「晚兒……」

  「病阿叔……」

  「晚兒……」

  「病阿叔……」

  「晚兒……」

  半刻鐘之後,一旁的雜魚團再也受不了強力閃光電波的衝擊,沒有隨身攜帶墨鏡的他們紛紛舉起雙手捂住刺得發痛的眼睛夾著尾巴落荒而逃。就這樣,乾淨俐落,現場連一根汗毛都沒留下,而兩人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渾然不覺……





  噢,雲棲地有時還有故人舊識。

  當策馬天下與師九如聯袂踏入的時候,魚晚兒甩甩手上才剛洗淨的尿布,從內心發出讚嘆道:「哇,宅馬兄台,喔不是,策馬兄台,我說你如今英氣勃發、風度翩翩、一表人才、氣度超凡,竟是脫胎換骨到這般地步,完全沒有以前的宅……瘋癲的模樣,旁邊這位師先生的能力實在讓魚晚兒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為什麼我聽了覺得有點惡寒……」

  「啊,這可是寒氣攻心的象徵,需要替你燒一盆炭火嗎?」

  「免了免了,來一盞熱茶就好,我倆遠道而來,現在口乾舌燥得很。」

  恰巧此時,汲無蹤單手抱著刎仔魚,單手端著托盤走來,盤上四只茶盞,還有一壺酒,這麼說道:「故友來訪,豈可無酒?」

  於是策馬天下與魚晚兒同時開口:

  「汲無蹤,你真是賢夫良父啊,不枉我如此敬佩你。」

  「病阿叔你不是跟我說家裡沒酒了嗎?!」

  各位看倌必定覺出古怪了,為什麼這麼老半天了師九如始終沒有插進半句話呢?原來他現在正忙著對兩個啼哭不止的小傢伙侃侃而談:

  「小朋友,你們因何如此哀哭而不願停下呢?哎,也許是你們生來便對這個世界充滿憐憫吧。哈,是,這就是一種愛,因我們對萬事萬物皆有愛,因此會引發憐憫、哀傷等等的情感,有了這些情感,就會產生眼淚。眼淚不是為了怨恨而生,應是為了愛而生,為愛而生的眼淚,便是天下至為珍貴的寶物……」

  「……師九如,你再繼續碎碎念下去,嬰兒會先被你吵死。」

  「這世間的萬事萬物皆有……」

  「好好,我知道你要講什麼,這世間的萬事萬物皆有其靈性,包括嬰兒也是如此,所以要從小就替他培養愛的本性,如此一來他們長大就不會為惡,這樣對嗎?」

  師九如晃晃腦袋,「策馬天下,你果真是師九如的知交,我的一言一語皆無法瞞你。」

  「我看你乾脆收他們為徒,成立愛的世界育幼院好了,豈不更快?」

  「嗯,說得極是,師九如正有此意。」

  「……你夠了你……」策馬天下臉上掛滿黑線。

  師九如輕笑,拿起茶盞淺啜一口。

  煮酒飲茶,故友談笑,人生似此,其實非常簡單,然而,然而還有什麼不能滿足的?即使三個小傢伙吵得不得了,魚晚兒和汲無蹤心情仍然十分愉悅。





  雲棲地甚至還會有不速之客。

  汲無蹤正在舞劍。舞得風湧雲動,落葉紛飛。他淺紫身影包納於長劍挽出的風流漩渦之中,迅極敏極,宛若無蹤。魚晚兒坐在那兒餵孩子吃奶,眼前之景令她的目光幸福洋溢。

  不遠之處卻是輕淺的腳步聲緩緩靠近,踏碎她的神思。

  是清靈飄逸的一道身影,來人拂塵一撩,揖身說道:「汲無蹤前輩、魚姑娘,別來無恙乎?」

  汲無蹤還未答話,正好餵完奶站起來的魚晚兒突然像隻驚弓之鳥刷一聲衝過來擋在他身前,流利如川這般說道:「素還真,前輩兩個字可以省掉謝謝。」

  「這,素某豈能逾矩?」

  「逾什麼矩啊,現在這個江湖輩份不早就亂七八糟了嗎,你叫他前輩,那得叫我什麼?」

  「哈,魚姑娘若願意,素某自也可稱一聲前輩。」

  「求求你不要,請可憐我旁有丈夫下有兒女……咦,你還沒說你怎麼會過來呀?」

  「當日一戰,汲無蹤前……」

  「叫前面三個字就好!」

  汲無蹤在後面聽他們一來一往,聽得一頭霧水滿臉問號,始終不懂為什麼晚兒會被前輩兩個字嚇得花容失色。

  「哈,先生詐死退隱後,素某甚是掛念,故來探望。」

  「呃,其實我比較想念莫召奴啦,你來八成沒好事。」

  「哎呀,姑娘這話真傷素某的心啊,」素還真作出痛心疾首狀,「此番前來,的確是單純探望。」

  魚晚兒歪著頭看他。

  汲無蹤總算插了話:「晚兒,素還真遠道而來,豈可怠慢?」

  魚晚兒一笑,「好啦,我相信你啦,你們慢慢聊,我去泡茶。」

  「素還真……」

  「耶,今日不談江湖事。見你們夫妻和睦,平安無事,素某便感欣慰了。」

  然而江湖人猶帶江湖塵,素還真的足尖沾黏著紅塵泥沙,踏在了雲棲地的土上。江湖何曾平靖?今日不談,明日不談,無盡的未來皆能不談?汲無蹤與魚晚兒心中雪亮,始終明白,不可預知的某一天江湖或許又會再度需要他們,像以前那樣,或者,江湖會自己挾泥帶水,撲向他們,將他們兜頭兜腦,潑得一身濕冷。

  但、至少不是現在。

  魚晚兒懶懶地趴在桌邊聽他們先天人高來高去的對話,迷迷糊糊閉上了眼睛。





  雲棲地當然,還會有……

  「嗨,恩公,小魚,好久好久好久不見啦。」這是無聊得發慌所以鬼門一開就一鬼當先飄出來玩的貪杯買醉人。

  「小魚、妳好。」

  「恩公、久見。」這是在陰間也過得快樂非常的天地雙醉。

  「哼,魚丫頭,看來妳過得很不錯。恩公。」這是被硬拖來的七巧神駝。

  魚晚兒被這些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鬼魂唬了一大跳,見是他們,歡容立現,將剛哄睡的小傢伙們安置好,啪躂啪躂奔上去:「叔公!大叔小叔!七巧叔!」

  買醉人聳聳他紅紅胖胖的酒糟鼻,笑著說:「小魚,太好了,看到你們幸福,真是太好了。呃不過……」他探過頭,對著後面的汲無蹤說:「恩公,小魚請借我們用一下。」

  四隻鬼急切切將她擁到一邊去,濃濃的酒氣銅牆鐵壁一樣圍著魚晚兒,主席代表開口說道:「小魚,我們有個共同的疑問實在憋很久了,要是不趕快問,明年被趕去投胎就來不及了。」

  「啥問題啊?」魚晚兒的表情比他們還疑惑。

  「就是啊,」買醉人壓低聲音,「妳小時候曾經信誓旦旦地說,將來一定會嫁一個有錢老公,就算不是億萬富翁也至少有百萬,我們都當真了耶,結果……」他偷偷瞄了一下汲無蹤,「欸恩公實在不怎麼有錢啊,不對,應該說是根本身無分文,而且……恩公和小魚是夫妻,這個實在是太太太太令人難以想像了,妳到底為什麼會選擇他?我們太好奇了,不問出來簡直比沒酒喝還難受。」

  魚晚兒環顧八隻閃著八卦之光的眼睛,臉上一紅,說:「小時候的事情,幹麻拿出來講啦!」

  「依我看這到妳八十歲還是有效力的。」

  「應該是九十歲。」

  「不對是一百歲。」

  「你們兩個吵死了!」

  魚晚兒皺眉思索了許久許久,直到四隻鬼瀕臨耐性消失之界,才終於啟口說道:「……病阿叔好欺負嘛。」

  買醉人堪堪往後栽倒。

  天地雙罪兩頭相撞。

  七巧神駝手杖打滑。

  「啊,小魚壞蛋。」

  「嗚,晚兒可惡。」

  「魚丫頭,恩公是我們酒黨眾人的恩公,可不是給你拿來欺負的。」

  魚晚兒雙手一扠,「好啦,我們可以停止這個話題了嗎?你們這群八卦叔叔。」說著她伸出一掌。

  「幹麻?」

  「你們突然冒出來嚇了我一大跳,不覺得應該付我一點壓驚費嗎?嗯,我算算,一個人十兩銀,四個人就是四十兩銀,看在我們交情如此深厚的份上,算你們對折,二十兩就好了。」她嘻嘻嘿嘿笑得很燦爛。

  「小魚,都已經嫁為人婦生為人母了,還這麼勢利眼,這樣是不行的喔。」

  「叔公,難道你不知道養一個孩子需要多少資金嗎?奶粉錢、尿布錢、玩具費、教育費,還有等他們闖禍之後的理賠金,這些林林總總加起來,早晚會吃垮我和病阿叔的,更何況,我不是一個,我是三個耶。」

  「嗯,算妳有理,但是,這個……」買醉人搔頭抓耳,前前後後摸索了半天,囁嚅道:「我身上只有紙錢,妳要不要?」他轉頭說道:「喂你們有嗎?」

  「沒有,主席。」

  「主席,沒有。」

  「不要看我。」

  魚晚兒斂了笑容。

  人鬼殊途,原來不過如此。

  夜色流轉,魚晚兒低語如風,「叔公,我會記得燒紙錢給你們的,沒錢買酒喝的話,記得要托夢給我。」

  天際線紅光閃現,將黝黑的天幕撐開一道淺淺的縫隙,鬼魂們早在那之前便回到了他們該去的地方。人間正是寂靜時。魚晚兒看著搖曳的燭火漸失光明,視線矇矓而濕潤。一雙手暖意透骨,搭上她微縮的雙肩。她回過頭。

  「病阿叔……」她偎進他的身體,雙手環上。「謝謝你還在……」她說。

  汲無蹤輕撫她的髮絲,回摟住她。





  雲棲地總是很熱鬧,各式各樣的熱鬧,像市集裡琳瑯滿目的攤販。魚晚兒喜歡這樣的熱鬧。她不是個性喜寧靜的人,平日的熱鬧讓她覺得她仍屬於這個世界,從未離去,然而夜深人靜,鬼去樓空,三個小傢伙都沉入夢潭的時候,汲無蹤卻又只屬於她一個人。

  這樣的熱鬧也許可以持續很久很久,久到他們將那些紅塵沙粒全部遺忘,也可能只是短暫一瞬,像流星掠過他們深迥的眼睛。

  但是她現在一點也不想思考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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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這是被小蓮強盜勒索的生日禮物……之一?
    小蓮是個異數,開出的長長的菜單我竟然一個也挑不出來。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最終我是勉強挑出了這一對,而且竟然還真的給我趕上了,然後……
    好,沒有然後。(2009.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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