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9日 星期三

[霹靂]彳亍

 
  彳亍,合起來就是一個行。我曾查閱過中原的辭書,左步曰彳,右步曰亍,兩者合稱,即是緩步慢行,走走停停之義。中原文字一向都如此形象鮮明,意趣橫生。那日的西海之濱,軍神的背影在我眼裡以一種不同往日的凝滯速度往前移行,直到他覺察我們的存在而回頭轉身之前,我彷彿突然看見了這個詞,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姿態浮現了出來。

  我是軍神的貼身秘書,掌理神風營大大小小的瑣雜事務,包括每日鑼聲響起時,軍神一刻不差地丟下手邊工作灑然離開而留下的那些令人頭痛萬分的善後事宜(簡直,如果一個人每日都必須舔食一個噩夢為生,那麼那道日落前的鑼聲就是我的噩夢,因為我總是,哎我總是無法壓下我心裡汩汩上湧的那份,對於鬼次郎──軍神那位已犧牲於戰役之中的影武者──的莫名愧疚感,雖然鬼次郎看起來是那麼樣地甘之如飴,而軍神又是那麼樣地若無其事。但是,但是鬼次郎那一絲不茍得有些過份的處事態度,也時常使我得在軍機營裡拼命忍住即將成形的呵欠聽著三更換夜班的鼓聲。天曉得我也多麼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多麼想在休息的鑼聲響起之後放下工作回家與妻女團圓,我也只不過是出來混口飯吃的、領固定官俸過日子的、我!……然而,我是從不怨軍神的。只因為他是軍神。我們的神。)甚至,在軍神之下,我擁有發號施令的權力,雖然我非神風營的統率者,我的官職也並不高於將領們,但神風營全軍的整齊劃一行臥進退卻也是我的職責。鬼次郎是軍神的影子,我是軍神的手口。

  我對軍神的所有身份瞭若指掌,神遺一族、南武魁、神無月……我知道那些所不為人知的,比如在奈川世代相傳的刀劈怒江的傳說其實也是軍神之手筆,還知道軍神有其風趣甚至孩子氣的一面,在神風營裡,除了神飛服部兩位中將,我幾乎是唯一知道這一切的人。而我是善於保守秘密的,我向來最明白為官之道的噤口少言是多麼重要,雖然這其實也並不必須,我是說,在這件事情上面擁有保秘的能力,因為對我而言,對神風營上上下下而言,軍神便只是軍神,即便有一天,其額外身份之數量瘋狂上達足以另結一團神風營的驚人程度,軍神都永遠是軍神。

  到軍神身邊做事是我從未想過的,畢竟在那之前也並沒有「軍神」之名。自旭日流學成出師之後我便又進入大學寮進習明經道,並取得一個在兵部省的文書事物官的小小職位,我本是官宦家族出身,讀書、習經、出仕、做小官、慢慢攀爬、進入朝政中心,似乎便是我一生的理想與必定之路。當時我只做如是想,沒留下什麼懸念,而習武則是一己興趣。東瀛是尚武的民族,流著東瀛血脈的我對於武藝和忍術還有與之相附的武士精神從來也都滿懷憧憬與嚮往。後來當我偶然回思,突然覺得,也許這正是我與軍神之間某種奇異而無可具體言喻的緣份。

  彼時正值鬼祭將軍把持朝政,他的殘酷暴虐致使東瀛亂事頻仍,民不聊生,而現今的岩堂幕府則是其規模較小的敵對勢力。對於我這樣一名小小的文書官來說,這種常見的政治鬥爭本不是我可以介入,我本應閉目掩耳,八風不動地埋首卷宗,在制式的朱筆黑墨以及各種官印之中浮沉而過,政權的轉移也不過是一顆官印的置換而已。然而我總還是無法對外界種種默然處之,怎麼說我都還是很有良心的,更何況,我那時所做的,實在是一件頗為無聊又徹底缺乏成就感的工作,而政治動亂卻往往是變化的契機。因此我張開一眼一耳接收外界的風雲變化,並且悄悄在心裡擱上一架歪斜的天秤:比起鬼祭,我還是希冀於岩堂的勝利啊。

  
  而後,時光如馳,你們便都知道了,津平大撤退之役,在鷹落狹道,軍神以一己之力,斬首三萬,將鬼祭手下大將伊東追擊岩堂軍的兵馬全數殲滅。岩堂大獲全勝,舉國若狂。

  如此不可思議,近乎荒誕的神話,若非後來我親隨軍神輕易取下三十七場勝戰,並且親見那堅如天都的霧隱城的瞬刻毀敗,我簡直也要不信的。我幾乎可以向你們細細描述鷹落狹道的那一場戰役……不,根本連戰也稱不上的……軍神是如何披著他的血紅色鎧甲、戴著他望之如魅的盔甲面具,凜凜矗立於巨石莽生的狹谷中央,令追擊而來的伊東部隊齊齊噤聲,仰目觀望,彷彿天神在他們眼中降生,然後,領兵的伊東將軍終於回過神來一聲令下,軍神便緩緩揚起一手,一道無法,以人語文字形容的的毀滅性的掌勁,轟然撲往向他喧喊衝來的三萬大軍,頃刻,頭顱紛飛,血若奔河。

  我可以這樣,如一個寫史的史官描繪當時的每一個細節,包括軍神的手臂揚起的角度乃至那三萬大軍血流的方向與形式,即使我根本沒見到這場戰役,但神話的發生本是如此,眾人,與我,都在對軍神油然升起的無比敬仰中,對之深信不疑,且確實認為自己曾經親眼看見。

  此役過後,真田太宰便駕臨了兵部省。他說,為對抗鬼祭一脈,以軍神為首,一支武裝部隊正自組織,往後它將是全東瀛最精銳的一支軍隊,而他需要一個副官替他處理所有的事務。我至今都不明白太宰大人究竟為何選中我,當時我不過是連官品都沒有的,混雜在二十餘個文書事務官當中的毫不起眼的一個。我想,太宰大人是一道永遠無法破譯的謎題,我始終都猜不透他,思之再三,也只能棄械投降,作出一個意義空缺的結論:大概大人懂得面相學,或是我長得像隻貓吧唉。不過,正如前面所提到的我與軍神的奇異緣份,或許我那出自旭日流的額外身份與我不算差勁的武藝和忍法,也是我有幸獲得這份殊榮的深層原因之一。
總之,當日午後,被指為這名副官的我猶晃著恍如隔世從未有過的茫然腦袋草草用過午飯,茫然往這支軍隊的駐札營地而去,茫然穿過寨門,被帶到軍神營帳之中。我茫然半跪低首,竟忘卻報名參見,甚至尚不知軍神生何面貌,便聽見一個沉若磐鐘的聲音,就在我的前方上頭,撞回我暫時出走的神思:

  「你叫玉藻?」

  「……呃,是。」

  我稍稍調整了跪姿使自己看起來已進入狀況內並專注於聆聽軍神說話,軍神又開口:

  「真田說你是個人才,你是嗎?」

  這句突如其來的話語使我的頭終於不禁控制地抬了起來,在困惑間我看見一個已然脫下鎧甲的偉岸身影,額冠緊束,紫眉蹙攏,分明是張不怒含威的面容卻涵具著一種難解而使人安心的隱微力量,竟使我一下子感覺到某種,直接的,近距離的,脹滿整個胸臆之間的仰慕之情。

  這種心情使我詫異而陌生,因為在那之前,我從未有過如此經驗,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產生這樣強烈的感覺。還記得不破玄鬼嗎?在軍神離開神風營當天也啪一聲扔下軍職出走,後來,唉,死於橫羽黃樑之手的神風營武衛之一,他對軍神死心蹋地的追隨與信服,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因為軍神在戰場上親手救過他。我隨手舉出這個例子,除了請讓我出自私心地悼念一下這名曾與我相處過很長時光的忠心武衛之外,其實不過是要說明,對我,對不破玄鬼,對全神風營而言,軍神並不是一個仰之彌遠不可觸摸的雲上天神,而是一個,像這樣,就在我的前方上頭,穩穩站立固若磐鐘的守護之神。

  於是那時我定了定神,俯首答到:「回軍神的話,屬下不敢自詡人才,但屬下蒙此恩私,萬分榮幸,今後必定竭盡全力,不讓軍神與太宰大人失望。」

  我並不知道軍神對我這番──至少我自認是發自肺腑──的回答究竟是否滿意,當然日後經我長久的觀察與琢磨,不難明白既然是太宰的推薦,到軍神手上自是打不了折扣的,但那時我只聽得軍神沉沉應聲,並說:「我相信你能,從明日開始你會非常忙碌,今日便好好休息,養足精神。」

  我便這樣帶著一種被上司──而且是我所仰慕的上司欸──關懷信任的涕零感激和雀躍之情領令退出,帳外明亮異常的午後炙陽立時灼上了我的臉面,然而那時我並沒有任何燙熱難耐之感,只覺得陽光燦然,將我被緊張的冷汗濡濕的雙掌烘烤得十分舒適,我便施施然瞇起了眼睛。

  我很快地熟悉這裡的各種事務,並且與軍神建立了極佳的默契,幾乎只要軍神一個眼神、一個微微的手勢,我便能立刻明白上意並如實完成。我跟隨軍神取得與鬼祭對抗的三十七場勝戰,親見軍神大破霧隱城,創下扶桑無敵的神話,使鬼祭的勢力如烈火驟熄而剩下的一星點子餘火亦自此隨風消失。我輔佐軍神完成神風營的組織,神飛、服部、京極三位中將為軍神納入麾下,少將、武校、大武衛、武衛階級定分,兩支分部隊確立成形,軍神正式入主軍機營,而神風營亦果真成為全東瀛最精銳的武裝軍隊,直接隸屬天皇,在往後的時日裡平定各種內亂外患,保東瀛之平靖十餘年,從無敗蹟。「一騎當千」的匾額從此高懸於軍機營主殿門之上,每一個神風營的成員都在經過這塊天皇親賜的巨字金匾時昂首挺身,因為進入神風營、成為軍神的部屬而感到無上榮耀,並每當軍神沉穩的腳步緩緩行過,再如何浮躁的軍心也能被瞬間平撫。

  我自然也是如此的。

  而我以為這樣的局面將如山河永固,因我錯認定軍神是生來便與神風營血脈相連,幻覺於軍神本就該存在於神風營,沒有開始也不會有結束。因此當軍神離去之後我輾轉聽聞神遺一族與天皇之間的秘密,以及真田太宰親上神野山請出軍神的那些事件時,我竟恍惚以為時序已轉移隔世。

  其實我早明白那實權遭到架空的太政大臣對軍神有多少的嫉妒與不滿,但我畢竟非常安於軍神的坐鎮與太宰的背後操盤,軍神有能力排除任何困難,眾人是如此堅信,所以我從來不曾將此視為威脅(欸,說不定我們對岩堂的輕忽也實在氣炸他了)。沒想到卻是花座召奴,噢現在改名莫召奴了,這名東瀛赫赫有名的叛國賊的出現,使一切悄悄變了味道。

  其時由京極中將領導、進攻中原的第一波遠征軍已浩盪抵達,並已取得不少勝利的成果,身為東瀛此方總指揮的軍神,自然也忙於此項軍事。我知道軍神沒有攻奪中原的野心,但也未曾懷疑軍神完成這個任務的可能性,他能在一天之內連破中原九十九種武學──如果沒那麼準時下班的話百餘種自也是不成問題的啊、能將進兵計劃排得縝密妥帖,果斷效率,毫無猶疑,而軍神在那種非常時刻的忽然告假,我也認為必定是為了鬼之瞳──這是鬼祭所遺下的一枚龐大希望,卻也是強烈的禍端。不過這個過程卻也非常可惜地出現了一個敗筆,那就是金冠日那隻豬!!

  ……我們由鬼次郎扮演的軍神所領導的大軍開拔至奈川時,一張代表著「莫召奴一派、太歲黨羽」的神無月畫像來到我們上手。神風營中唯有我與鬼次郎知道這位就是軍神,我說過,我是善於保守秘密的,因此這場戲我們當然還是做了個足。然而看到畫像時我的心臟還是冷不防跳了好‧大‧一‧下,隨即四肢一涼,冷汗直冒,並不是我疑心軍神的用意,我所想的只是,要是真那麼好死不死,平日忘了燒香,讓我迎面碰上了軍神,這……我,我是要打還是不打啊?

  (且允許我題外一下,非常幸運我遇上的是莫召奴,但更不幸的是後來我卻因為險險放火燒死軍神──當然我認為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而成為被軍神調侃捉弄的對象,那則是令人想要當場切腹以謝國家栽培的始料未及了、啊……)

  鬼之瞳果然引起了各方的血腥爭奪,煙銷濃濃,最後仍然經由軍神來到了我們手上,並以此為賭注,與中原第一人百世經綸一頁書訂下了八山柱武決之約,東瀛與中原雙方的存亡,盡在此注。

  到此為止都這樣如水就濕,順理成章,眾人無不心緒昂然,引頸切切期盼著這場世紀武決之到來而絲毫不懼於到手的鬼之瞳可能落回他人手裡。我也仍在與眾人合轍的心情中如平日一般忙碌於營內的各種軍務瑣事。那日我時近午夜,方拖行疲憊身體準備回寢室歇息,卻不期然見到難得還留在營中的軍神,孑然立於一方不引人注目的空地,對著烏雲掩去月色的混濁天空喃喃說了一句我當時並沒有聽明白的話,他說:「一個人就算是天下無敵,他也沒有選澤的機會。」

  軍神的影子被微弱的燭火拉得細細長長,在石板地上,與他的聲音混在一起產生因風搖晃的假象,我竟被這個景象撞擊得一陣酸意衝上鼻頭。我完全無法解釋我那時是怎麼回事,也無法解釋軍神是怎麼回事,似乎自從草一色與櫻千代夜闖神風營而莫召奴為友來此坐客之後,軍神便發生了一些令我陌生的,極細微的難以覺察的變化。

  但我並未動搖什麼,也並沒有覺得軍神動搖了什麼,因為他是軍神,他有能力排除任何困難,全神風營上下皆是如此堅信。於是我沒敢驚擾軍神,繞了一個半圈,從另一條相反的路徑回到了寢室。

  八山柱武決終於到來,我們都在山下仰著分明發酸但一刻也不願轉開的脖子目睹了這場驚動天地的世紀武決。但我卻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向你們描述它。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事情越是發生在眼前,越顯得高渺遼遠。我們俱以為軍神穩佔上風,即使那一注令人擔憂的鮮血從軍神口中嘔出而使我們不自禁地往前跨了一步,我們仍然沒有設想軍神失敗的任何可能。

  但它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發生了。

  引發天地異變的絕招相擊之後,軍神與一頁書雙雙自山柱墜落,同時抵地,塵埃落定,軍神卻說出了清楚深鈍的驚人之語:是我敗了。

  我發誓,這絕對是我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懷疑軍神的話,我也已經為這份不敬深自懺悔過了,但,我,我到底該怎麼相信這不可思議的結果,我們每個人所深信不疑的神話,曾令舉國為之瘋狂的扶桑無敵的神話,竟然隨著八山柱巨石的紛紛崩落,轟然粉碎了。

  然後我們茫然撤兵,又接收到下一波令人震驚的消息:天皇要殺軍神。

  事實如此難堪,神話如沫,當它在狂亂的海浪之上碎裂之後,它的創造者就要從此沉沒消失。只要一經推衍,這個發展便不難導出,岩堂是如何期待這場戰爭的結果,一旦戰敗,就能輕鬆為軍神冠上誤國罪名。但,問題就在於,我們怎能預測軍神的戰敗?

  東瀛最精銳的神風營以滅國性的規模,全員集結在外,等待軍神踏出軍機營的一刻。

  風止樹靜,鴨雀無聲,帳簾被輕輕揭開,軍神緩步踏出。在岩堂密使的瞠目結舌之下,神風營全員集體抗旨,躬身相送。

  然後軍神一如往常的令人安心的沉穩步伐,慢慢的,從我們身邊一個個敲過,踏平我們因躬身垂首而倒置的躁動耳鼓,我們的心卻空得難受。

  那日的西海之濱,軍神的背影在我眼裡以一種不同往日的凝滯速度,彳、亍、彳、亍,帶著依戀與猶疑往前移行,直到他覺察前去送行的服部先生、伊藤少將、我以及不破玄鬼的存在而回頭轉身之前,我突然懂得了軍神那日渺渺飄離的喃喃話語是怎樣的心情:一個人就算天下無敵,他也沒有選擇的機會。他作著神無月的裝扮,但我卻首次覺得這身裝扮其實也挺適合軍神的,而且,是天衣無縫的契合,他的步伐依舊是沉穩地令人安心,卻讓我明白我們眾人、全東瀛子民不由分說的崇敬仰慕,對軍神而言又是多麼沉甸、粗暴的重量。

  鑼聲響起,我擱筆掩卷,想稍事休息再繼續辦工,走出營帳之外,垂垂的落日將餘光傾倒過來,使得那塊在為拳皇所毀之後重鑄的一騎當千的匾額瑩瑩閃著微弱的暖光。軍神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然而我終知神話的延續並不在於創造者是否存在,對我,對神風營上上下下而言,軍神永遠是軍神,而這部神話也依舊會在神風營世代的口中永不絕版地傳鈔下去。


(2010.09.10)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