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7日 星期一

[霹靂]陣雨

 
  雨下得有些大了,慕少艾懶懶地將頭擱在手掌上,望著窗外有好些時刻。

  哎,這種季節,最是引人不經意間心口便抽一下、抽一下地隱隱作疼,尤其是那種突如其來的狂暴雨聲,像是分娩前的陣痛,讓人始終無法因為長時間的疼痛而麻痺,總不由得不在痛楚來臨的那刻凝聚起心神,默默感受。

  只不過那程度要淡得多罷了。

  其實早知道要度過這般時節,心理準備也早經過了二校三校,殺青出版。但他卻仍然無法自抑地在雨下起來的時候走到窗前找個令人心安的位子,坐下來,讀一會兒窗外的景色。這是習慣動作了罷他想,每年都得來這麼幾個月不是?

  但他能說什麼呢?生命不就是這樣嗎?總是會有個百無聊賴的季節,讓你四肢軟如毛蟲,提不起勁,失去任何想要工作的慾望,沒有任何可供炫耀的美麗外衣,只能在泥土上、樹叢中一扭一扭地緩緩爬行,等待季節過去,你便終於破繭而出,榮獲一雙眩人耳目的翅膀,得以向遠方飛去。於是在這種季節,你便不由自主地開始順著忽大忽小的雨流聲,將回憶拉到水一般的長度,或者,就突然比其他時候感到更寂寞些。

  寂寞。他因此想起那些好朋友壞朋友有情的無情的朋友。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朋友這麼多,還有空讓他寂寞?他倒是沒有察覺自己的手指正在左頰上輕輕攀爬。你們猜他想起了誰?欸,還不就那幾個,阿九啊,羽人啊,素還真啊,還有……。他習慣在有陽光的日子搬出桌底那放滿信件的紙箱,一封一封檢閱,將記憶取出又放入。自從阿九離開之後,每隔半年總還是會寄封信回來,愈益俊挺的字跡書寫著生活涓滴,末尾還得裝模作樣地加一句「你就等著,總有一天我會回來找你報仇。」羽人,他那個病人朋友,當憂鬱再度發作,不想開口的時候也會將情緒化入書信中,三句、四句,和他的人一樣沉默,然後趁他出診的時候悄悄扔在他的辦公桌上,或者直接到他家樓下,丟入信箱。素還真和他在同一家醫院工作,天天見面,甭說寫信,別帶麻煩給他就謝天謝地。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失去過生命中的某些元素,而人總是在失去之後,才會重新凝視過去,如他讀信一樣。

  至於,噯,他那位涼薄的壞朋友,朱痕是從不寫信給他的。他總無法理解,朱痕究竟是怎麼和寂寞相處的,他那獨來獨往的淡泊個性也不是孤癖,卻是……視寂寞為無物,沒什麼值得傷痛,沒什麼值得喜悅,沒什麼值得回味無窮。他一直是那麼自然而然的,就在那裡了,像一首短詩的發生。

  那麼他呢?他慕少艾是個懶人,不是非得改變的事物他就睜眼閉眼讓它繼續存在了。但總到這樣的季節,那些存在就會像鏡頭一般被放大,使他身不由己地將視線膠著在上頭。時間的作用不過是暫時將人推進另一個場域之中,過去的事會在本來的場域中淡化、發酵,但從來不曾消失。

  悶熱的氣候和雨水將空氣撐得很脹,濕濕黏黏的像蝸牛身上的涎液,使人難受。慕少艾又發了幾分鐘的呆,轉身拿起了放在茶几上的話筒。





  夜空因為雨而顯得十分澄澈,彷彿外在的時空都消逝了,只剩下沒有邊際的夜色。

  出門前雨又下了一陣,等慕少艾終於不情不願地拎著雨傘走出去時,雨就玩笑似地停了。雖然他覺得其實雨一直都在下著,停止只是使人放鬆戒心的假象。

  他現在和朱痕將手臂靠在仍然承載著沉重雨珠的圍欄上,看著柏油路上一灘一灘的水窪。

  「過得怎樣?」朱痕淡淡地問。

  「就那樣啊。」慕少艾淡淡地答。

  「阿九呢?還有寫信給你嗎?」

  「有啊。他呀,真是越大越不可愛,還死鴨子嘴硬,分明想我的。」

  「你也好不到哪去,分明希望他回來。」

  「呼呼,是啊,但他不願意回來我有什麼辦法?」

  「他還記著那件事?」

  「怎麼可能忘了呢你說?和親生父母有關呢。」

  慕少艾從外衣口袋拿出一包煙,抽了一支出來,然後開始東翻西找尋打火機。朱痕眼裡看著,什麼也沒說。最後慕少艾還是放棄了,嘆了口氣。

  「瞧我這記性,怎麼老是忘了帶打火機?朱痕,借一下吧。」

  朱痕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沒帶。」

  「騙人。」他嘻嘻一笑,手一伸,熟練地從朱痕的胸前口袋取出打火機。

  「你總是不會忘的。」啪地一聲,火光點燃的瞬間他左頰上美麗細密的圖騰就被召喚出來,像一個古老的部族舉行的儀式,隱隱篝火邊眾人秉氣凝神,只為等待神蹟降臨的那一短暫時刻。那使得他的側臉變得詭譎、神秘、充滿宗教式的不可臆測性。而朱痕看見了。他總是會看見。

  「不抽惡魔了?」

  「嗯……從翳流回來後就再也找不到那個牌子了。不過也好,失去了原來的味道,重新新的生活。」他把香煙盒翻轉過來,微光燒著「長壽」兩個字。

  「是嗎。還是少抽點煙吧,醫生。」

  慕少艾淺淺一笑,「戒不掉,你知道,癮這種東西是無法由理性去克制的。」他頓了頓,又說:「就像你酗酒一樣。」

  「我喝酒是因為我喜歡,你這個比喻很爛。」

  「呼呼……」慕少艾徐徐噴出了形狀誘人的白煙,「我想也該找個日子去你那喝幾杯了,我真想念你的酒櫃。」

  「抽煙又酗酒,你會早死。」

  「居然詛咒我?哎呀呀,真是涼薄的壞朋友。」

  之後他們兩個人都沒再說話,只專注地觀賞夜色製造出來的澄靜美麗。一輛轎車從街上迅速掠過,嘩啦嘩啦地一汪水漬發出了使沉默更加巨大的聲響。




-2007.05.18-

後:
因為立志要寫個乾淨平淡的清新小品,暫時擺脫過去的臃腫瑣碎,所以有了這篇。沒什麼特別的設定,任由讀者自行填補,我只是想寫那些態度,那些結果,那些已有的存在。
這兩日臺北又下起陣雨,聽說是有道颱風。總是這般時節叫人開始回憶平日假裝忘掉之事。而陣雨過後,一切都將恢復平靜,和往日一般,被推入另一個早已製造好的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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