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7日 星期一
[霹靂]窮途
因為他們的旅程自開始便南轅北轍,他說,也許總有一天,他會以對方熾熱的鮮血來繪製自己狂妄的地圖。
桑道涼被狂豨死死壓在地上,連動一根手指頭都顯得有些吃力,然而他的表情始終波瀾不興,平靜地彷彿他的身體與意識是兩種不同的存在。
「大哥,這麼做,便能讓你感到滿意嗎?」他的眼瞳毫無畏懼地承接兄長灼燙的目光,淡淡地說。
「小弟,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想把你這雙眼珠子挖出來。」狂豨粗糙的手指滑過桑道涼的眼皮,經過鼻樑、人中、嘴唇,最後停在他的咽喉上。「還有,你這個討厭的喉嚨,我一爪把它抓個大窟窿,讓你永遠都不能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說著他的三指成爪,當真施起了勁道。
桑道涼被按的呼吸困難,面容微皺,咳了起來。
狂豨看得滿意,力道一鬆,說:「我以為你早就沒感覺了,這就是殺人跟被殺的感覺!小弟,別說做大哥的不疼你,我今天就來教你做人的道理!」
他扯住桑道涼的兩片衣領,狠狠一撕,一大片白晰的膚色就裸露在他的視線中,原本綴在胸前的瑪瑙飾扣也被扯落,滴溜溜往地上滾圈子,鐺啷鐺啷,敲出清脆的聲響。
「大哥!」桑道涼總算露出一絲驚慌的神情,狂豨半分也沒錯過。他哈哈一笑,說道:「怎麼?害怕了?怕我對你做什麼?一個大男人,還怕光著身子嗎?我說你從小就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好像什麼都不能影響你,用這種黑不隆咚的衣服把自己包得緊緊的,想出家當和尚嗎?我就不相信你不會有人的慾望!」他的手指大剌剌地撫摸著桑道涼的皮膚,也不知是風還是什麼的緣故,一種異樣的感覺讓桑道涼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嘖,果然就是從小被寵的樣子,皮膚還這麼嫩這麼白!小時候那個教書的老頭說什麼做人要溫良恭儉讓,我呸!真是狗屁!所以才教出像你這樣的學生,那句話叫什麼來著?......對了,就是道貌岸然!」
「所以你就殺了他?」
「對!讓我不痛快的人就全都該死!」
桑道涼的眼神帶了點哀憫,像流水一樣流了過來,但狂豨沒有懂,他只因此想到一些過往。
狂豨天生就有殘暴的性子,血的味道總是讓他感到興奮,所以他喜歡往廚房跑,欣賞廚子一刀砍掉雞頭的精湛刀工,或是一筷刺穿魚身的俐落手法。暴力美學。可以這麼說,他欣賞那些就如欣賞一部唯美的戲劇。
家人於是懼怕他,自六歲起他便不再享受父母懷裡的溫度。他們撫養他如飼一頭兇猛的神獸,戰戰兢兢且不敢怠慢。奴僕們一個一個躲在門後竊竊私語,他們談論他說:「大少爺是夫人前世的孽障吶!」服侍他的婢女每日戴著驚恐的面具,替他更衣、洗澡......注視他扭斷一隻黃狗的頭、踢破一隻野貓的肚腸。
直到桑道涼來到人間。當他呱呱墜地的那一刻,狂豨便興奮地闖進產房,為的是看一眼自己期待已久的小弟。
小小的桑道涼在澡盆中扭動身軀,兩片眼皮還賴在下眼瞼上不肯撐開,就這樣閉著哭,哭得彷彿不願意進入這個人世。狂豨看得有趣,突然興起了念頭,想瞧瞧覆在眼皮下的那對眼珠子生得什麼樣子。他伸出兩根指頭,就要去掐小嬰兒的眼皮,產婆嚇得急忙將之抱出澡盆,匆匆拭乾了身子,用襁褓層層裹住,遞給斜倚在床上滿臉汗漬的夫人。狂豨那雙利如鷹隼的眼眸於是將產婆又驚又厭的表情全啣了進去,且此後時時憶起。
然而他對這個小弟的興趣並沒減去半分,常常趁著沒人的時候溜進房裡,捏著小娃兒的臉頰玩,小娃兒被捏得疼了,嘴一張,哭聲就往外頭鑽,招來奶娘溫溫的聲音:哎唷!咱們的小寶貝怎麼哭了?可是肚子餓了麼?他便踹開窗子,一縱身往外跳,逃得無影無蹤。像這樣的遊戲他總玩不膩,或扯著那稀疏的短髮編成一條一條小辮子,或捂住那小小的口鼻看他掙扎的可愛模樣,弟弟一哭,他胸中便莫名湧起作一個長兄的慾望,好聲好氣地把小娃兒捧在懷裡哄。他那時確實是這麼想的,小弟,屬於他的,自當刻刻在他身後稀釋成一抹陰影,敬他怕他,由他掌管。
可桑道涼偏不怕他,自懂事以來便如此。他聰穎、好學、穩重、善良,所有狂豨沒有的優點全在他身上攤開如一本書,讓人讀得津津有味。所以狂豨不服。在學堂裡,桑道涼專注於書冊的神情使他喜歡卻也厭惡,當教書先生低下頭去誦讀課文時,他便一甩手,將東西不偏不倚拋到桑道涼的書頁上,或蜥蝪、或蜈蚣、或小蛇,每日變化層出不窮。而桑道涼也總是淡淡的瞥一眼那些在驚恐中急速蠕動的小生物,輕輕拍到地上去,然後又將眼神放回書上(或教書先生臉上)。
每日狂豨品嚐完挫敗的滋味,便會出現一堆小生物的屍體,在桑道涼的房門口堆疊成一座墳墓。桑道涼既不哭,不憤怒,不找狂豨理論,也不向大人告狀,一個人默默持著掃帚,將那些枉死冤魂拘進畚箕裡,送到外院隱蔽處去掘個小土丘葬了,久而久之倒有那麼點黛玉葬花的意味。
狂豨更加不服,憤憤難平之下,一日竟扔了件女子的肚兜過去。桑道涼老早被訓練出的臨危不亂讓他的表情絲毫沒有坍塌的跡象,僅慢慢地站起身,將那件還殘留女子體香的溫軟肚兜送回到狂豨眼前。狂豨當然不會棄此機會如敝屣,他瞇起眼睛便喊:「小弟,沒想到你居然會偷藏女人的肚兜!老實說,你的乖巧都是裝出來的吧!」桑道涼也不反駁,放下手上的東西,靜靜走回位子,片刻又彷彿身周築起了層層結界,他獨自一人盤坐其中。
桑道涼是該死的四書五經。狂豨如是說。這個家留給他唯一的樂趣失了溫度,他便要徹底撕毀,送進火堆裡燒成灰燼。
那日夜裡雨落得很狂,斗大的雨豆一把一把地灑,灑在屋簷上灑在土地上灑在外院那一抔抔的小土丘上,冤魂無主,在雨中亂舞,除了死亡的輓歌聽不見任何人的聲息和雞犬的吠叫。年僅十四歲的死神挺拔地立在院子裡,手上握著一柄殺雞用的短刀,豔紅的鮮血順著雨勢從刀身滴下,匯成一條血流,泊泊往低處流去。
血流的盡頭站著一個更幼小的身影,此處唯一的生靈。天際突來一道閃電,劈開了陰沉幽闇的夜幕,剎那間幕後閃現那張未脫稚氣的面容上,平靜冷淡的表情,和那一雙彷彿蘊著水流的悲哀的眼神,緩緩,緩緩,向他流了過來。
「你也一樣!說不定有一天我也會忍不住殺了你。」
「既然如此你當初何必留我活口?」
「你好運吶!再怎麼討厭你們,我也不能殺了把我生下來的兩個老傢伙,不能殺了你,因為你是我小弟!懂嗎?老實說我手很癢,都殺了那麼多人,又幹麻留下你們?」
「爹跟娘也都死了,你知道麼?現在是只留下我了。大哥,反正在你心中本來就沒有兄弟情,小弟二字掛在嘴邊也不過是一個裝飾品。親情的羈絆對你而言本是可以一刀解決的東西不是嗎?」
「如果你再講話,我很可能會這麼做。死了正好!省得老子看得心煩!」狂豨瞇起了眼睛,又說:「告訴你,教書老頭只說過一句讓我同意的話,那就是長兄如父。所以現在我要對你做什麼,你都別想反抗!」
「如果你心中還有人倫的話。」
狂豨大笑了起來,笑聲浸在悲涼的猖狂裡,泡得軟軟的。「說的也是!反正你也反抗不了,我幹麻跟你說這麼多?」
桑道涼被撕到將近腹部的兩片衣襟無力地癱在他光潔白淨的皮膚上,墨黑與素白的強烈對比令狂豨感到十分刺眼,他狠了心,雙手揪住衣襟又是猛地一撕,以使刀的力氣直撕成兩半,裂帛之聲在靜謐中傳來好大的迴響,縫在上頭的扣子便零零碎碎散了一地,慌亂無章。
「大哥,別這樣!」桑道涼那張長得過份正經的臉終因驚惶而皺在一塊兒,像被風攪亂的一池清水,水中漂泊著的長長的劍眉、小小的薄唇被逼攏起來,在狂豨眼裡突然變成了可愛以極的景象。
「求我!如果你求我,我可以考慮緩刑,嗯?」
「哼。」桑道涼想也沒想地偏過頭去。
狂豨撥開兀自逗留在桑道涼身上的兩片衣衫,讓腰部以上的身體全裸露在他眼中,然後以了然的語氣說道:「對,你驕傲,我一向都瞭解嘛!那這樣呢?」他的手掌從桑道涼的脖頸一路撫到腹部,勁道一吐,竟是電流之力。「怎麼樣?我幫你疏通全身筋脈啊!乖,要是頂不住了,求我一聲我就停手,對你可好了吧?」
桑道涼臉上出現痛苦的顏色,腹部微微痙攣,但他卻索性閉上雙眼,打算來個不理不睬。
「你最近是出名了嘛,忠烈王府留名,嘖嘖嘖,又是一群自以為是的蠢蛋。」狂豨也不生氣,只是好整以暇地摧動電力,欣賞桑道涼變化多端的表情。
桑道涼只覺腹中火燒一般,漸漸往上下延展,行到敏感之處,一陣錐心麻癢,他便渾身顫抖起來,原本白淨的臉頰噗地紅了,像雪中的火祭。
狂豨心情極好,笑著道:「感覺不錯吧?我就說,你怎麼樣都是個男人!哈,你大哥我好事做到底,替你找個女人來玩玩如何?」
桑道涼整個身子好像被丟在火堆裡,覺得自己就要被烤熟了,他努力將飄飛的思緒抓回,全神抵抗那令他感到陌生的折磨,一聲不吭。直到他終於敗給源源不絕進入他腹中的電流,痛苦的呻吟方自口中潰堤。狂豨收了招。他有一種打了場大勝仗的感覺,心情的愉悅使他不想趕盡殺絕。他吹了聲口哨,滿臉笑容地從桑道涼身上起來,拍拍自己的裘衣,說道:「聽著,這個世道就像你的名字一樣:道涼。很快,你們口中那些無聊的仁義道德就會死得一乾二淨,冷了,沒人理了。」
他冷冷地看著桑道涼緩緩坐起身,把兩片衣襟重新合攏,並用下襬的衣角打了一個結,又說:「你可以滾了。去走你的陽關大道吧!我的獨木橋還穩得很,等你那裡陷成一個大坑,它都垮不了呢!」
桑道涼默默地離開了,那件殘破的衣衫勉強掩住了他一半的身體。扣子散落一地,狂豨將顆鳥蛋大小的瑪瑙飾扣揀出來,在指縫間一溜一溜地把玩。地上還遺留著火燼般的餘溫。星星之火足以燎原,他想,心裡燃著一簇興奮的火苗。他恐怕不自知,小時候說書老頭還教過一個成語,獨木難支,不知為何他一直記得。所以他的獨木橋雖然造得很穩,卻早在搭建之初就設想了另一個人的位置。
那會是誰呢?死人成為阜,流血塗草莽。狂豨的刀屠過三百個村子、五百座城池,鮮血匯流成河,他溯河而行,用探索源頭的瘋狂與癡愚去找尋答案,而當他的臉頰下頷爬滿鬍鬚,他來到這裡。夕陽冷冷,把天與地渲染成一座浩瀚的血海,海裡堆滿了沒有名字的死亡。有一個傲立的身影,噙著嘲諷的笑,手上的長刀反射血光,使他整個人彷彿沐浴在紅色的海域中,震駭、罪惡,卻又接近聖潔。在某一瞬間,狂豨突然覺得那種站立像極了一句虛無的論述。
他大步走上前,促使那人抬頭看他。他於是發現那人的有一對倒生的火燄型長眉和炯炯的大眼,含怒含威的五官,卻掩不住俊朗的相貌。
「小子,這些人都是你殺的?」他問道,聲音帶著激賞與興奮。
「怎麼?殺到了你的人嗎?」
「反正都該死,誰殺的有啥差別?為什麼要殺人?」
「我高興。」
狂豨仰天大笑,他覺得自己找到了滿意的答案,他又問:「叫什麼名字?」
那人聳聳尖,無所謂的回答:「十誅戮神狩。」
狂豨笑著說:「你是戮神狩,我是戤戮狂豨,不錯,看來咱倆注定要當兄弟。喂,叫聲大哥來聽聽吧!」
戮神狩不置可否,反唇問道:「憑什麼就你做大哥?」
「小子,看你那樣子,才二十來歲吧?難不成要我叫你大哥?別笑死人了!」
「這不公平。」戮神狩一擺長刀,說道:「咱們來幹一場就知道,誰功夫好誰做大哥,敢嗎?」
「多此一舉,真是無聊。不過陪你玩玩也可......」狂豨話頭未斷,戮神狩已持刀攻了過來。「好小子,來這招!」他也不抽刀,迴身避開,翻掌便劈。「你不用刀?」「不用刀也能敗你!」一人掌法密如急雨,攻勢癲狂;一人刀路殊如點星,大開大闔,一時之間高下倒也難分,刀來掌往,頃刻已過數十招。鬥到酣處,猛地戮神狩長刀斜劈,砍將過來,刀上金環一陣亂響,狂豨反勢一推一擋,竟翻手抓住了刀背。戮神狩微微一驚,就怕他那隻手不殘也傷,急忙迴力抽出時,卻突覺一股電流沿著刀身奔來,虎口一麻,長刀脫手飛出。
「你放電!你卑鄙!」戮神狩捂著握刀的手,瞪著眼睛罵道。
「禮尚往來啊!」狂豨笑得十分得意,兩隻手往胸前一扠,下巴一昂,又說:「規矩可是你定的,要再來一場我也不反對。怎樣,要來嗎?」
戮神狩瞪著那雙怒目,很有點金剛羅漢的模樣。他眉頭微皺,夾住搖擺不定的思索。過了半晌,才從鼻中哼出洩忿的聲音,算是妥協。「大哥。」他低低地喊了一聲。
狂豨再度笑開了顏,他用迫切的聲音說道:「好兄弟,再叫一聲。」
戮神狩覺得狂豨的語音漸漸飛進空中,載著誠懇與希冀,於是不由自主地又喊:「大哥!」這一次他的語氣也跟著攀升,升到了他意想不到的高度。
狂豨摟住了他的肩牓,笑著說:「走!去喝一杯!慶祝咱倆結為兄弟!」
戮神狩也笑了,他說:「那酒館裡的人可要倒楣了!」
狂豨扯了扯他那頭衝天亂髮,說道:「今天心情好,不想殺人,算那些人好運。」
他們肩併著肩,用笑容碾過那些屍體,直到在江湖中蜿蜒成一條綿延不斷的血印子。
其實他們也都忘了殺人的理由。如果有人哆嗦著身子問道:「為什麼要殺人?」他們的回答必定是:「我高興。」也或者是:「我的刀吸慣了人血,不餵飽它是要鬧脾氣的。」說完就刀起刀落,砍了那人的腦袋,當那顆腦袋像皮球一般騰騰地滾到他們腳下,莫名的快感就從足尖一路蔓延至心頭,籠罩全身。
可是這種日子過久了,他們就覺得厭煩,用完了各種殺戮的方式,再從頭過一遍,那些就顯得老套而且無聊。
於是狂豨將刀背回背上,對著戮神狩說:「兄弟,陪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裡?」
「聖域。」
戮神狩愣了半晌,突然眼眉一動,像聽到了一句好笑以極的笑話,笑得全身抖個不停,喘著氣說:「你想皈依......皈依佛門嗎大哥?認識這麼久......都不知道大哥佛......性哈哈這麼重,以後大哥......大哥把全身毛給剃個精光,拖一個缽,看......看到我就說施主,和尚向你化......哈哈化緣了,阿彌陀佛,哈哈,哈哈哈......。」
狂豨被逗得禁不住,也笑了起來,罵道:「好小子,膽子大了,敢消譴你大哥!我是要去那裡找點新鮮玩意兒!不是都說佛祖慈悲嗎?我倒要去親眼看看他怎麼救他的天下?」
「哦,這個主意挺好。」
「怎麼樣,陪不陪大哥去?」
「大哥去哪,兄弟奉陪。」
「好,好,好兄弟,不枉大哥疼你!」
他們在正午時分到達聖域,陽光像個盂缽由天空罩下來,聳貼在岩壁上的大佛石像便渾身閃耀著金光,尤其是頂上那一顆一顆的石舍利,輝煌地恍若佛祖降臨。
「嘩,大哥你瞧,多神聖啊!」
「是啊!這輩子第一次見到吧!」
他們都站得直挺挺的,即使在那面前誰都顯得渺小和庸俗,卻也沒有誰因為這種莊嚴而神聖的氣氛而跪落且喃喃祝禱。
佛渡世人?像他們這樣的惡人渡得過去嗎?笑話!
狂豨一轉身就抱住戮神狩,二話不說只吻他的嘴。
戮神狩被狂豨毛挺的落鰓鬍扎得滿臉生疼,他愣了半晌才慌忙推開狂豨,抹去嘴邊的唾沫,瞪著眼睛喊道:「大哥!我都不曉得你竟然對男人有興趣!」
狂豨像看著玩具一樣看著戮神狩的表情,說:「哈!這麼緊張作啥?我只是想試試這麼做那尊佛像會有什麼反應?」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又說:「事實證明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戮神狩於是笑了,說:「他沒反應,裡面的禿驢要是看了反應恐怕就大了,要不要我叫一個出來看看?」
狂豨忙搖手,說:「甭了!我這輩子都不想見到和尚!」
戮神狩將眼神泳於陽光裡,佛像的聖潔此刻便顯得刺目異常。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用平板的語氣唸著。
「什麼意思?」
「嗯......看你想解釋成什麼意思,我喜歡解釋成字面上的意思。」
「是嗎?那就毀了他吧。」
狂豨一舉手,數道電流便像藤蔓一般攀爬至佛像的膝蓋,轟然一聲響,石像自小腿以下盡數爆裂開來,碎石亂飛,在他們身前落了滿地。在聽到山門內紛起的亂轟轟的呼喝聲及腳步聲時,他們便在哈哈大笑中遁逃無蹤。
可狂豨還是見到了和尚。當他被號崑崙三人押回萬聖巖,他驚見那抹討厭的黑衣一角平靜地隱於一個藍衣藍髮的和尚身後,在大日殿肅穆的氣氛之下,竟顯得如此調和而不覺突兀。一丘之貉!一丘之貉!狂豨的怒氣瞬間爆出一團火燄,他大喊了起來,桑道涼!桑道涼!我的好小弟,竟然是你!竟然是你跟這群禿驢一起設計我!他以為他的怒氣足以撼動整座大日殿,但在三根貫脈釘的剋制下,那座殿堂仍然屹立在梵唄之中,紋絲不動。他再度見到桑道涼如水的眼神極緩極緩地流了過來。
桑道涼走到了他面前,用溫溫的嗓音向以掌心抵在他背心靈臺穴上的號崑崙說了聲:「好友,謝謝你。」然後用同樣的語調對著他說:「狂豨,我相信這是最好的方式。」
「我呸!」狂豨一口唾沫吐在桑道涼臉上,桑道涼宛如不覺,也不伸手抹去,就讓它順著那平靜如雪的面頰慢慢流下,形成一道白沫痕跡。狂豨覺得刺眼極了,在那一刻間,他竟希望那道痕跡能夠從皮膚裡滲進去,與桑道涼的血脈一起流亡。
一個白衣白帽的和尚緩緩開口,那如冬日暖陽一般溫潤的聲音便縈繞在大日殿的廊柱上。他只說了一句話:「天子,麻煩你了。」狂豨於是回頭看了那和尚一眼,從他臉上見到熟悉的如雪的表情。天曉得他多討厭和尚?天曉得他多討厭那個表情?天曉得!天曉得!在藍衣藍髮的和尚冷冷地將他押離大日殿之前,他看見了無數個那樣的表情,恍若複製的樣品,而那抹討厭的黑衣一角就這樣平靜地隱於其中,彷彿已融進了那座殿堂肅穆的氛圍中。在那個時候,他便在心中刻下了一個誓言,桑道涼的命是他的,最後也只能屬於他。
此刻他正站在陽光下,瞇起獸般的雙眼享受難得的溫暖。方從萬聖巖暗無天日的地牢中逃脫,他甩了甩頭髮和鬍鬚,試圖讓日光洗去他耳裡重複倒帶的金剛經。他厭極了,經年累月面對那藍衣藍髮的冷面和尚執著長鞭日日監督,金剛經、佛說阿彌陀經、楞伽經、圓覺經、四十二章經......他好奇和尚怎麼都有那麼多閒工夫,弄出這堆經來,煩都煩死了。但那並沒有削去他臉上半分半毫的戾氣,只讓他現在盈滿殺人的慾望。我天生就是個壞胚子!他得意的想。沒有誰能夠改變我,誰都一樣。
有人來了。來給他殺的嗎?他饒富興致的轉過身來,卻在看到那個多年不見的討厭身影時冷了下來。
「我來求你一事。」
「求我?你會求我?笑死人了!當年是誰那麼硬氣,寧可死了也不開口?唷,怎麼,忠王烈府留名的英雄俠士,來求一個被關在和尚窩裡幾十年的殺人魔頭?」
「我希望你能以電流之招打破極天峰密室的冰封。」
「我會幫你就不叫戤戮狂豨!你不是很行嗎?自己去想辦法啊!」
「請你幫我這個忙。」
「我看到你就討厭,小弟,趁我還沒把你殺了之前,你最好帶著你噁心的仁義道德快滾吧!」
說完他轉身便走,但背後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又讓他轉回身來。
桑道涼跪在地上,直挺挺的,沒有半點不甘。
狂豨微微愣住了,眼前的景象正與他意識裡的身影形成交錯的亂影。他聽見自己用一種自己認不出來的聲音大笑,並且說:「既然你這麼有誠意,不如再磕一個響頭如何?」
桑道涼二話不說便磕下頭去,動作彷彿理所當然,使那極富力道的響度在狂豨心中碰出一陣漣漪。
狂豨很快答應了。他驚覺自己並沒有勝了一場的狂喜。反之,他覺得他似乎輸了,輸得好徹底。
狂豨早聽說他那結拜兄弟為了救他而數度硬闖萬聖巖,但下文是什麼他卻不知,他始終被拒絕於真相之外。於是他帶著濃濃的思念一路打聽到了雲渡山上。但那竄進眼角的,頂著光頭的紅眉和尚卻令他立時瞠目結舌,愣在當場。
「戮神狩,你當了和尚?」他用一種自己認不出來的聲音問道。
和尚。和尚。和尚。天曉得他多討厭和尚。
「小僧悟僧,不知戮神狩是誰。」悟僧合十盤坐,閉目回答。
狂豨突然覺得那像極了一句虛無的論述。
就在那一年,桑道涼死了。狂豨怒如虎豹,在桑泊夜宿留下了憤恨的刻痕,他說,桑道涼的命是屬於他的,誰敢就這麼一聲不吭地搶走,他便一聲不吭地砍下他的腦袋。他匆匆離開,並沒有見到樹林中,一顆長青柏樹上刻著一行清晰的小字:「願以我之血,洗你之罪業。」
悟僧也死了。狂豨背轉了身子,帶著被背叛的不甘將自己埋入酒池之中。
最後他也死了。在死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也是個和尚。和尚。和尚。和尚。天曉得他多討厭和尚,天曉得他多討厭那些與他截然二分的影子。所以他死也不要死在一個和尚手中,他一縱身,便往崖下跳。他彷彿墜入時光的長廊,過往的一切皆在風聲中向他襲來。雖然他們的旅途自開始便南轅北轍,但他們卻在最後走向了同一個終點。殊途同歸。在失去意識之前,他這麼想著。他仍然沒有找到當年那個令他瘋狂追尋的答案。在那裡,雨落得很狂,天際時不時閃現的雷電是他日後練功的靈感,血流的盡處站著兩個人,一個人表情平靜如雪,眼神像流水一般汩汩流來,另一個人手持長刀,刀光與血光的反射中,映照出那充滿嘲諷的火燄長眉,金剛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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