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北辰元凰被醒惡者推入洞內,他就醒了。方才的夢把他的意識游絲牽引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像飄飛的柳絮尋找墜落之處,城門,街道,簷角,宮庭,最後輕輕落在繡滿黃龍的錦緞龍椅上頭。殿下立滿文武百官,一齊望向他的表情堆滿錯愕。他依稀看見北辰胤、玉階飛都位列班中,而且也帶著相同的錯愕表情。他開始覺得身體很輕,臀部下面的錦緞軟得沒有著力點,像浮在江心的一艘無槳無篙的小船,順著江底的漩渦滴溜溜打傳。
直到錯愕切換成欣喜,立在殿下的長孫祐達圓潤的軀體左右扭動,眼淚把他的臉頰洗得更加白了,北辰元凰疑惑地道:「二國舅?你怎麼哭了?」長孫祐達張了張口,遲疑了半晌才道:「陛下……,是你嗎?」他的語調行走在鋼索之上,小心翼翼,搖搖晃晃。
「是啊。是我。」
「真的是你,陛下!我們等你好久了陛下!」
「等我?」
「對啊,陛下,你怎麼就消失了呢?你去哪裡了?」他往前踏了好幾步,一旁的長孫護忙拉住他,叨唸了幾句不得無禮。
「我去哪裡了?我不在這裡嗎?」
「不,您一直在這裡,陛下。」北辰元凰看向發話者,是那個神情溫潤一如從前的綠衣書生。玉階飛。他的太傅。「這裡是您的家,您一直都在這裡。」
北辰元凰感覺自己正往椅中沉溺,錦緞很軟很舒適,他逐漸捲進漩渦之中,但他一點也不想站起來。
糾纏的白髮將他的身體拉出了水面,拉得好高,他醒過來,眨眨眼睛,洞內只有立在兩旁岩石上的一星燭火,然後他與白髮喊出了同一個名字。慕少艾。也許白髮喊的是認萍生,這兩個名字挺像的,所以他沒聽仔細,總之他現在被懸掛在一個類似枯木的東西上頭,背後有牙齒在咬他的脖頸。白髮纏住他的軀殼如枯藤,纏得好緊好像要陷入肉裡,彷彿灌溉了百年千年的遺忘才長出如此恨意。他感覺後頸冷冷黏黏的,體內的龍氣不斷往外掙脫,他痛苦地張嘴大叫,白髮持續收束,每一絲都悽愴憤恨地喊著慕少艾。慕少艾。認萍生。認萍生。
有人走進洞來。黑衣黑髮的少年,揹著木吉他,立定在他面前,望著他,沒有說話。
北辰元凰痛苦地撐開眼皮,少年炯炯的眸子像月光一般瑩亮而柔和,有些哀哀的照射著他。他忽然覺得這個洞穴亮如白晝,每一顆碎石都長了青草,底下還有流水潺潺的聲響。
「你還活著。」
「對,我還活著。」
「鳳先……」
「我是江湖藝人小鳳仙。」
「小鳳仙,對,你是小鳳仙,你沒死,你還活著,你怎麼活過來的?」
「我順著流水流到了郊外農地,農夫救活了我。事實上你沒有殺我。」
「我沒有殺你?」
「你不想殺我,你的劍偏了半吋,我就活了。」
「我不想殺你,我不想殺你……」北辰元凰抿緊了嘴唇,「對,我不想殺你,我希望你活著,鳳先……。」
小鳳仙淺淺地微笑了起來。
「那麼你到哪裡去了?繼續你的賣藝生活?」
「我一直在這裡啊。」
「這裡?」
「對,這裡。」小鳳仙解下了揹著的木吉他。「我在等你,元凰。」
「等我?」
「等你一起浪跡天涯,我知道你想看見外面的天空,沒有界限的。」
北辰元凰把目光調往遠處。
「你想聽我彈吉他嗎?」
「你要彈給我聽?」
「你想聽,我就彈。」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彈了首很瀟灑的曲子,那首曲子叫做……」
「浮雲。」
「是了,浮雲,是我起的名字。」北辰元凰笑了。
小鳳仙趺跏而坐,將吉他擱在雙腿盤心,撥片一掃便彈了起來。美麗的蝴蝶,他的手指。北辰元凰陶醉在流雲一般的琴韻裡,感受那比初聽見時更瀟灑的意蘊。
「可惜我沒有帶琴來,我們那時還合奏了瀟湘水雲,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
北辰元凰從來不知道小鳳仙的微笑這麼單純,像沒有染上丁點塵埃的雪花。
「我想要我的琴,我想和你合奏。」
「那麼,我帶你去取吧元凰。」
「你帶我去?」白髮已經侵略到他的脖子,他感到一陣冰涼的恨意貼在頸中。他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好,你快帶我走,你要帶我去哪裡?」
「天涯。」
小鳳仙將吉他揹回背上,伸出右手,像接引的使者。北辰元凰也伸出了右手,不斷掙扎,兩人之間的距離一吋一吋消磨,直到手指尖碰到了一塊兒。小鳳仙一蹬足,握住了元凰的手,一陣顫慄感便沿著掌心傳進北辰元凰的心裡。他聽到小鳳仙欣喜地說道:「元凰,我們走吧,放下你的霸業,不要再回頭了。」
「霸業?」白髮猛地收緊,在他耳邊喊著:慕少艾。慕少艾。認萍生。認萍生。
慕少艾?慕少艾……不對!霸業!他的霸業!他和慕少艾一同擘畫的天衣無縫的計策!
他用力甩開小鳳仙的手,在看到那錯愕的表情之後悶聲喝道:「你已經死了!」
小鳳仙一臉哀悽的望向他,說道:「不,我還活著,元凰,你不想殺我。」
「你以經死了!是我親手殺了你!這世上再也沒有北辰鳳先,再也沒有小鳳仙!」
話語一落,小鳳仙輕盈的身子便像紙鳶一樣往洞口飛去,連帶他的稀薄影子也被拉扯著一同飛走,飛向洞外,飛向洞外的天涯,最後消失在陰沉的夜色之中。
北辰元凰痛苦大叫,兩隻懸空的腳用力踢著,龍氣悉數灌進了咬著後頸的牙齒中,白髮緊緊勒住他的脖子,直到白髮喊出了最後一個聲音:「萍生!」他與白髮與類似枯木的東西便一同爆裂,撒出一把夢境似的白色粉沫。
此時北辰元凰正昂然立於天之界限的藍色簾幕之內,他對著侍立在側的姬小雙說:「這裡就是天的界限,我不需要再往外尋找了。」他的脖頸有一道不顯眼的痕跡,煩惱三千,正因恨意才永不消退。那天爆裂的如夢境般的白髮,一直都埋藏在他的身體裡面,獵獵飛揚。但是他已經失去感覺了。
-2007/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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