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7日 星期一

[霹靂]燈節

 
  響琴瑟,鳴簫鼓,華燈萬點歡聲入。

  北辰元凰折扇輕扣矮几,和著曲調,眼神悠悠然放置在對面那個彈著域外樂器的布衣少年身上,在那背後,是懸掛萬簇紅燈的龍蟠飛簷和時不時曇華一現的綺麗煙火。

  少年本來是跟著樂團班子的,北辰元凰對那個與阮咸有些相似的西域樂器很感興趣,要他單獨留下來為他演奏,團員紛紛拍拍他的肩膀,說道:「鳳仙,這位公子可是貴人,你好好表演說不定就一步登天呢,屆時可要提拔提拔我們啊。」少年淡淡一笑,沒有欣喜沒有恐懼沒有擔憂,彷彿這一切都像沾染在他黑色布衣上的塵土,輕輕一拍便落得乾乾淨淨,沒有痕跡。那一張俊臉上晃盪著江湖的波紋,微微一個揖身,問道:「請問公子想聽什麼?」

  少年的聲音很好聽,溫潤之餘還帶著瀟灑的況味。北辰元凰聳聳肩,說道:「我不懂這個,你就彈你拿手的曲子吧。」

  少年思索了片刻,矮身落坐,左腿一跨右腿之上,樂器擱好,彈片撥了撥弦,流麗的音符便如沙一般流進北辰元凰的耳朵。少年的左手在琴格上飛舞游移,讓北辰元凰覺得很像一隻蝴蝶。抓不住撲不著的美麗蝴蝶。那種翅膀絲帶為黑或白的黑鳳蝶。也許披上金色的外衫一展翅就會變成一隻耀眼的鳳凰。當然他並沒有想那麼多,他很專注地將全副精神放在了少年的音樂上。

  北辰元凰是懂音律的,身為當朝太子,那是重要的課程。他現在十分感激太傅曾在他頑皮的幼時親執教鞭督促他的樂藝,讓他欣賞之餘還能藉此分析眼前這位看似平凡的少年。他感到少年的琴音有刻意將人拒於心門之外的意味,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卻絲毫不費力地就一腳踏入了門內。很多年以後,當少年和豔紅的鮮血一起躺在他的懷裡,他才想起,如果從來不曾瞭解對方,也許那個悲劇對他而言將是輕如片羽。
  
  琴音很俐落,串珠似的,一顆一顆串在一塊兒,鬆了繩節,手腕一抖便又散落滿地,還原成珠;又像飄浮不定的流雲,倏忽而來,倏忽而去。他應是一個灑脫曠達、任真自適的人。北辰元凰在心中這麼說道。他繼續聆聽,琴音雖然流暢,轉音與轉音之間卻又存在明顯的滯礙刻痕,乍聽是瑕疵,聽久了方才發現那種刻痕竟是自然而不容挑剔。

  一曲既了,少年站起身來又是禮貌地一揖,北辰元凰雙掌擊出清脆的聲響。他好奇地問道:「這首曲子叫什麼?沒想到西域的音樂也能這麼好聽。」  

  「謝公子讚賞。」少年的聲音始終這麼溫和有禮,「這首曲子尚未命名。」

  「這樣啊,那麼,」北辰元凰的折扇輕輕扣著自己的左手,凝眉片刻,喜道:「曠達悠遠,任情四方,居無定所,萬般皆浮雲。不如便叫它『浮雲』吧,你意下如何?」 
 
  少年一笑,「謝公子賜名。」

  「這樂器是什麼?能給我稍稍介紹一下嗎?」

  「當然。這叫吉他。據聞是由大食帝國的魯特琴所演變而來。撥弦樂器。」

  「它的音色真美,與中原的阮咸樂器倒有點像。」

  「是。彈奏的方法也很類似,是以我也會一點阮。」

  「真的嗎?我帶了琴來,中原的古器和西域的撥弦樂器合奏起來不知道是何感覺,有幸與你合奏一曲嗎?」

  「承蒙公子不棄,自當從命。」

  北辰元凰雙掌一拍,被他屏退於簾幕之外的便衣侍衛便神色恭謹地走了進來。「琴。」一個短短的指令,侍衛解下背上布包,小心翼翼將一臺泛著光澤的黑木琴擱好几上,一躬身又無聲退出。

  「那是一把好琴。」

  「你的吉他也很好。」北辰元凰對著少年笑道。「你知道瀟湘水雲嗎?」

  「知道。」

  「我覺得很適合你,合奏這首好不?你能用吉他彈嗎?」

  少年想了一想,答道:「可以。」重新調了弦,回到演奏姿勢。

  北辰元凰修長的手指搭在弦上,登登兩聲,雲水蒼茫,立即與閣樓外的喧囂鑼鼓凝成兩個不同的世界。少年適時加入,吉他取代簫韻,竟是意外的絲絲入扣。莫名的默契在兩人之間繚繞,北辰元凰退居伴奏時,少年便巧妙地引弦接上主奏。樂音像一對遨遊雲端的鳳凰,展翅於迷茫的水雲之間,時而雲起成濤,牠們便在漰湃浪中相偕而戲。

  最後一個音符在兩人的弦上歇了腳,靜默便從這裡擴散出去,蓋住了整座閣樓。在短短的半柱香內,誰也沒有開口。閣樓外猛然爆開一段煙火,煙花在北辰元凰的眼中簌簌墜落。

  後來,已長成青年的少年抱著那把木吉他出現在宮殿之上時,他並沒有想起這段異想天開的往事。早在披上皇袍之前,他便已毫不留情地一刀剪斷那些對治國無所用處的,回憶的臍帶。

  「這是我第一次遊上元燈節,你能不能賞個光,當我的嚮導?」

  「樂意之至。」




  他們並肩踏過小橋,河流載著畫舫,畫舫載著盛裝的仕女遊客,使得河面上鋪滿一層厚厚的香氣。侍衛遠遠跟在一百步距離之後。北辰元凰顯得很是興奮,對著滿街綢綾紙絹糊成的精緻花燈指指點點,品評論說,還拉著少年鑽入人群七嘴八舌地加入猜燈謎之樂。少年則始終將淡漠的淺笑掛在他身邊,偶爾才短短說上一兩句。
 
  「我聽班子的人叫你鳳仙,你叫鳳仙?」

  「是。小鳳仙,我的藝名。」
  
  「小鳳仙是傳奇女子,是巾幗英雄,你一個男子卻用了這個藝名,是有什麼特殊含意?」

  「人生世上一蜉游,是男是女,喚作何名,有何差別?」

  「哈,說得很是,我真羨慕你。」

  「一個流浪江湖的樂手,有什麼值得欣羨的?」

  「自由自在,不拘囚籠。」北辰元凰沉默了半晌,又道:「那麼你倒說,一個江湖藝人,何以到那種風月場所表演?」

  「掙口飯吃罷了。」

  「我父親認識不少皇親國戚,可以給你的樂團引介,到皇宮去,表演給皇上、……太子聽,日後就不用擔心衣食,也不用四處流浪了,你說好不好?」

  少年深邃聰穎的目光投注在北辰元凰削瘦卻仍十分貴氣的側臉上,淡淡地說:「小鳳仙自由慣了,你說的,自由自在,不拘囚籠。」

  「也是。」北辰元凰有些落寞地將目光拋往遠處,那裡又是一個猛然炸開的煙火。

  他們像帝子皇娥乘桴木而夜遊,歷窮桑滄茫之浦,直到街的盡頭。花燈在他們身後閃閃爍爍,歡聲仍在,長夜未央,少年卻開口,「我該回班子了,團員會擔心。」

  「嗯。」北辰元凰試著搜括腦裡存有的詞彙,卻突然覺得一切都是無謂的。他看著少年乾淨的俊容,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萍水相逢的人總是最可愛,也是人生種種最美麗的片段。如果僅止於萍水相逢,這個世界將會變得非常單純,像三月花開,六月花落。雖然那個時候北辰元凰並沒有體認到這一點。少年輕輕揖身,朝原來的方向離開,沒有留下任何後會有期之類的言語。沒有必要。他們都知道。時間在他們之間被劃分開來,北辰元凰轉身往街道轉角的另一個方向離去。

  因為沒有誰會為了誰而停下自己的腳步。很多年以後,北辰元凰冷冷地下了這個結論,那時他的皇袍正在夜空下閃著耀眼的光芒。



-2007/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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