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9日 星期三

[霹靂]前塵

 
  每個人都有回憶的權力,但不少人認為回憶往往是弱者的行為。比如八津蠻就是。

  後來他偶爾想起,通常是在夜幕垂垂,他獨自一人擦拭手中熠熠發亮的彎刀時,腦中會閃現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若是那時他任由往事浮凸於被仇恨與野心填平的腦海之上,是不是結局就會不一樣?
  還是少年的八津蠻與破軍天幕剛剛幹了一場架,依照八津蠻的說法,男人幹架是友情的表現,破軍天幕不置可否,就抽出自己的刀順隨了他的意。現在兩人雙雙癱倒於乾莽的草皮上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八津蠻從小就喜歡把自己的頭髮梳得硬刺如戟,明顯生人勿近的模樣,於是頭上濕黏的汗水往上倒流,沿著髮型拱起的弧度一路淌進土裡,很快便浸透了那塊乾地,自己倒是愈覺乾爽。由於髮型的不同,破軍天幕的汗水就表現了另外一個樣子,全部溫順地收進額上綁著的紅色髮帶裡,使得它因濕潤而完全黏貼於額部,過不久他嫌難受,伸手拆了下來,折一折放在旁邊,曲起肱枕在了腦下。

  黑夷族的天空很藍很藍,透澈得像他們族人的眼睛,偶爾有大雁忽剌飛過,就好像溜過一面龐大的滑梯一樣,乾淨俐落。兩個人瞪著這樣的天空呼呼喘氣,誰也沒說話,直到呼吸聲逐漸變得悠長,八津蠻突然伸長腳往破軍天幕那裡踹過去。喂,他喊。破軍天幕唔了一聲,也不反擊,只是把腿稍微往裡挪了挪。

  「我們也差不多到了要開始建功立業的年紀了,你有什麼理想沒有?」

  西南大漠乾燥而熱烈的莽風從腳的方向掩過來,把他們的衣服一吋一吋摺起,直掩到臉上又掩過去。破軍天幕舒服地瞇起眼,說:「不知道。」

  「什麼不知道!」

  「我覺得保持現在這個樣子就很好,看阿瑪怎麼安排吧。」

  八津蠻嗤了一聲,罵道:「沒志氣!」

  沉默了一陣,八津蠻自顧自說了起來:「跟你說也沒關係,我好好幹,不靠祖爺和阿瑪,也遲早會一步一步爬上侍長的位置。不過侍長還不夠,我是隻狼犬,狼犬的習性就是掠奪,現在的黑夷族還不夠強盛,我要它更好。」
  說話間他不自覺便昂起了胸膛,被風吹乾的衣襟透涼涼地靜伏著,更令他感覺到皮膚下血液的翻湧與滾燙。後來當他偏過頭,發現老沒回應的破軍天幕安靜地閉著眼,鼻息沉沉,竟然早就已經睡著了的時候,熱血頓時涼了,氣得他又踹他一腳,然後扯起一大把乾草蓋到他臉上去,一骨碌跳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時他們都還是貴族的血脈,渾身散溢著尊貴的光芒流著尊貴的血,破軍天幕的溫與八津蠻的熱在這塊土地上平和地並存與交流,尚不知未來將因外力而猛烈碰撞直至殘破不堪,而八津蠻也無法預視他那仇恨之炬是何時這樣燃燒起來、又如何演為熊熊大燄,掩蓋整座漠原。



  五年之後黑夷族的歷史被一場叛變硬生生扭轉成另一種模樣,當黑夷族人民談起這場叛變時,就好像只是扭出一條溼布的水份,順手一攤,在陽光之下晾乾便可繼續使用,一如日常。他們說,巫歆一脈被斬殆盡,現在是破軍一脈的天下了。

  這五年之中,還是少年的八津蠻與破軍天幕合作無間,聯手抵禦了無數個想入侵掠奪的部族和匪類,兩把祖傳的彎刀在黑夷族發出耀目的光芒。族人們都說,黑夷族少年出英雄,八津蠻少爺與天幕少爺是黑夷族的希望吶。

  族中同齡的人鮮少能與八津蠻匹敵者,破軍天幕就是那極少數中的一個,他們從小一塊兒廝混,打架打出深切的友誼,八津蠻始終認為他們會這麼並肩作戰直到很久以後。他從沒懷疑過這件事。然而那天身為侍長的破軍獨魁說要把唯一的兒子送去中原深造,他說他總有一天會老,為了讓一向溫吞的兒子獲得更多歷練更能獨當一面,他必須這麼做。破軍天幕沒有告訴八津蠻,臨行前一晚他安靜於在床沿打坐,帳幕突然被用力掀開,響起一陣憤然如裂帛的聲音。

  他沒有睜開眼,沒有見到帳口逆著燈火的那張狠厲慓悍的臉因怒氣而顯得更加兇惡。
  「你為什麼沒告訴我?」八津蠻瞪著面容平靜的破軍天幕,開口就是一句指責。

  「免得平白添離愁。」

  「愁你個頭!別講中原人那些文謅謅的話,我聽著噁心。我們是一塊兒長大的兄弟,你要離開,居然連一個招呼也不打,這算什麼意思?」

  「八津蠻,」破軍天幕終於睜開眼睛直視他,「我就是知道你會這樣才沒告訴你。況且,就算你知道了,也不會改變什麼。」

  「你……你真的打算就這麼走?」

  「聽聞中原地大物博,我早有心前往遊歷,藉此機會也能一遂我願,不是很好嗎?」

  「中原有什麼好?都是一些假道學,虛偽!你想變得跟他們一樣?」
  他笑笑,走下了床。「好幾年前你問過我有什麼打算,你還記得嗎?你說你是一隻狼犬,狼犬的習性就是掠奪,可我不是。我只希望黑夷族能平和安樂,這樣就夠了,黑夷族需要更好更嚴密的組織,不能事事蠻幹,也許中原的孔孟之道真能助我。」

  「……你有聽見。」

  「我本來以為是作夢,醒來後才覺得應該是真的。」

  八津蠻繼續瞪著破軍天幕沒有表情變化的臉,突然覺得欠扁到了極點。
  他知道破軍天幕的個性,雖然看起來溫溫吞吞,真決定好了的事卻是十頭狼犬也拉不回來。

  瞪了好半晌之後他刷一聲拔出了腰間的彎刀插入地中,說:「你這個縮頭縮尾的懦夫,要走就跟我打一場!」


  兩個人像以前那樣,打累了就躺在地上,這次他們手上多了罈酒,一人一口灌,也不怕躺著嗆到。他們眼裡佈滿了黑夷族爍亮的星星成一張廣闊的星圖,喘息良久,破軍天幕難得率先開了口。
  「替我照顧香羅好嗎,我就這麼一個妹妹,偏她那個性子,不知道總會惹出什麼是非來。」

  「擔心就自己留下來不會?」

  破軍天幕無聲地笑,說:「好兄弟,等我回來,咱們再來較量一番。」

  「你這個懦夫,我才不屑。」

  八津蠻想起更小的時候,有一次他慫恿破軍天幕陪他去偷巫歆祖爺的刀,破軍天幕皺著眉說你作什麼偷呢?八津蠻說偷來玩一會兒而已,馬上就放回去。破軍天幕說趕明日和巫歆侍長好好借過來不就成了,侍長一向疼你,不會不借的。八津蠻說那有什麼好玩?偷才刺激。破軍天幕好言相勸,偷竊是不對的行為啊,凡事該三思而後行,不行,要被侍長發現,罰得可不輕,而且多半是罰你。八津蠻狠嗤他一口,說,你這個縮頭縮尾的懦夫,你不去我自己去!結果破軍天幕還是被他硬拖去,最後事情也沒被發現,大家總之是相安無事。
  八津蠻想到這裡,又嗤了一聲:你這個懦夫。

  後來八津蠻就這麼醉倒在練兵場上,失去意識前還聽他小聲咕噥著:你這個懦夫。你這個懦夫。直醉到第二日,醒來時破軍天幕已經走了。
  而他並不知道那是他們還能稱兄道弟的最後一個晚上。
  



  破軍天幕是在儒門之中接悉巫歆侍長與他的阿瑪聯手叛變的消息,來傳達此信的黑夷族士兵告訴他,叛變失敗,破軍侍長已重新臣服於毘非笑族長,並助族長剿滅叛軍,功過相抵,仍居侍長一職。破軍天幕未從震驚之中回復,他聽見自己有些沙啞與茫然的聲音問道:「那麼,巫歆侍長呢?」
  「巫歆一脈被斬殆盡,如今只餘八津蠻少爺與赫歆小姐逃亡中原,族長正派人追拿他們。」

  他並沒想過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結束學業,他匆匆收拾行囊,胡亂塞了幾本典籍,帶上了刀,和業師告別,然後循著一股莫可名狀的直覺,在一間荒朽不堪的破廟裡找到了八津蠻和那時還是個女孩的赫歆,衰草與污泥沾滿身子像兩隻落魄的獸類。
  他走進那間破廟時,已顯得疲憊至極的八津蠻仍舊保持著他高度的警覺性,一手反射性地握住了刀,扭過頭向他看過來。他望著八津蠻的眼睛,突然就這麼想起了草原上的餓狼。

  八津蠻發現是他,握著刀的指節沒有鬆開,他說,你是來趕盡殺絕的嗎?
  破軍天幕沒再往前走,他仍然注視著他著眼睛,表情傳達了某種痛苦的訊息,說,叛亂與你們無關,我們回去向族長求情,也許可以……

  「你閉嘴!你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你不知道你偉大的阿瑪做了什麼事?」八津蠻冷笑一聲,「若不是因為他的自私和軟弱,巫歆一脈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你們破軍家,全是懦夫!」

  「八津蠻……」破軍天幕踏進了一步。

  八津蠻像一匹生滿倒刺的狼犬,握刀的手朝他舉起,另一手握住了妹妹的,說,「你給我走,從那天開始,我八津蠻信任的人,就只剩赫歆,你聽懂了沒有。」

  破軍天幕在絕望當中離開了破廟,回族那天,他就聽說了毘非笑失蹤多日的消息。
  數月之後,破軍獨魁繼任族長。
  然後,他便在族長的帳幕之中,見到了昂然跪立的八津蠻。

  八津蠻垂眉低眼,依舊不掩他狹長冷厲的目光如銳葉割人,向著破軍獨魁,彷彿某種宣誓這麼說:「巫歆祖爺的遺願,壯大黑夷族,而阿瑪臨終只交待一事,專心專意,追隨破軍族長。」

  破軍獨魁深迥的雙目在八津蠻身上逡巡來回,沉吟道:「八津蠻,你是人才,但,你值得我信任嗎?」

  「八津蠻便是巫歆祖爺的遺願。」他抽出他的八犬彎刀,雙手遞上,「若族長無法信我,便請現在下刀吧。」
  破軍獨魁思慮良久,終於伸手在他的刀面使勁一彈,就著久久不絕的澈亮聲響這麼說道:「保護好你的刀,它將是黑夷族一件不可或缺的寶物。」



  八津蠻就這樣走出了帳幕,昂首闊步,沒有朝立在帳口的破軍天幕看上一眼。破軍天幕微微啟口,終究沒叫住他。

  後來,八津蠻憑著蠻強的心計與實力被破軍獨魁一路提拔為驃獵侍長,取得黑蠻旗兵力。
  後來,破軍天幕同時升任安畝侍長,負責黑夷族內務。
  後來,八犬彎刀與破軍彎刀仍然並進攻伐,同退禦敵。
  後來,一同出任務的那些時候他們總是沉默以對,沒有交談。
  後來、後來……
  在黑夷族人民口傳的歷史中,像扭乾一條溼布他們訴說了一段政權轉移的過程:八津蠻侍長取下毘非笑族長與破軍獨魁族長的首級,在雨霧陰沉的暗夜裡懸上聖樹之頂,繼任了黑夷族族長,而後再取破軍侍長,消滅了破軍一脈暗藏的勢力,全族歸心。

  八津蠻偶爾想起,也會思索這個結局的是否恰如其分。那時,他不費吹灰之力,藉香羅之手,使破軍天幕毒發身亡,他對著他因泛黑而面目全飛的屍首說:「巫歆祖爺的遺願,就是除掉你破軍一脈,這樣你明白了嗎。」天蠱毒在他不帶感情的動作下極其快速地腐蝕了破軍天幕,直至完全消失不留一點細微的渣滓。他轉身離開,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天,他頭也不回地扔下睡得好沉的破軍天幕,就這樣走了。

  他在垂垂夜幕裡獨自擦拭他手中熠熠發亮的彎刀,刀身映出了吊掛的缺月。
  在破軍天幕請求離開的那天,他心裡想的什麼呢?誰知道。他只是反覆地說:你這個懦夫,要走就走吧。你這個懦夫。然而回憶往往是弱者的行為,狼犬的目光永遠是向前看的。所以那時他什麼也沒想起來。



(2009.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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