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8日 星期二

[霹靂]迢迢

 
  往宮燈幃的路途並不十分漫長,但他們卻彷彿用盡一輩子去走也走不完似的。

  細雨在他們的傘上頻頻低語,一路迤邐身子都不見濕,雨益發高談闊論起來,竟像是要替他們洗盡這一身拂不去的紅塵沙土。然而怎麼洗得盡呢?雨是傻的,如同他們。

  劍子就想起了他們初識的時候,那時宮燈幃的樣式稿還不存在於他們的肚子裡,沒有疏樓西風更不知豁然之境,唯有雨下得自適瀟灑旁若無人,劍子才進樹林就被全身都是亮光的東西刺得倒退了兩步,定睛一瞧竟是一個紅衣少女打傘遮著一個珍珠暴發戶。哎呀可巧,這林子荒僻無人,除了風聲雨聲落葉聲,竟連鳥叫蟲鳴也遁逃無蹤,如今與此人在此相遇,緣份簿上大可多添一筆。其實劍子一身清貧兩袖清風,餓了可食山中素果,睏了可枕樹底落葉,跟有錢人打交道這檔事他不常幹,更何況是個暴發戶?但他向來好交,真落得沒米沒柴沒茶喝,一點點資助那是受之無愧,正可謂道法自然,無為而無不為,於是他堂皇開口:

  「借問……」

  暴發戶極其優雅一個轉身,紫色髮絲被風拍開,在紅衣少女的脖頸上拂了一下,身子微微側著沒全轉過來,大半邊臉頰向他,從鬢邊到下頷勾出一道柔和線條,狹長的眼眸含著傲氣瞅著他。劍子站得不近,卻還依稀可見那人睫毛之濃密修長彷彿可以撐得住天上落下的雨滴,心中不免打個格登,暗暗嘀咕:「這暴發戶長得不像男人,那可危險。」於是更急著把未完的話頭拉長開來:「如今世道不平,閣下帶著一身家當行走,不怕遭遇盜匪?」

  暴發戶明顯不以為然,唇角一挑便道:「此處別無他人,若有盜匪,也只能是閣下了。」

  哎呀暴發戶不會做人,劍子暗地再下評語。

  「咳,在下一片好意,天地可鑑日月可昭,閣下何必拒人千里?罷了罷了,在下劍子仙跡,相逢自是有緣,敢問隔下尊名?」

  暴發戶持疑了半晌,方才緩緩開口:「疏樓龍宿。」

  他們的相識就是這般了,聽起來絲毫沒有華麗的味道,簡單得若讓說書人說上幾回,茶館的生意就要因聽眾們百無聊賴而清冷下去直至倒閉了,就像被蠹蟲蛀過的書頁一角,泛著黃漬,手指輕輕一捏就會剝落下來,被風遠遠送走。

  對於素來高傲的並以華麗自詡的龍宿而言,這簡直是個恥辱,他回想起來,那日還肯搭理劍子壓根兒只是因為自己心情好。他們交換了紫金簫與白玉琴,雖然龍宿覺得自己根本是被誆了,說什麼相逢既是有緣,不如交換一件貴重信物作為友誼的見證,劍子信誓旦旦說且待龍宿取出信物,他自有相應的貴重物事贈予,結果紫金簫給那人珍之重之地揣進懷裡,怕是欠了一屁股債要趕緊拿它去抵,龍宿手上卻多了張白得寒酸至極的樸素古琴。劍子見他神色猶疑,笑道:「欸,那可是上等古漢玉,龍宿你莫要不識貨。」龍宿本是闊綽大方之人,哼了一聲就把琴交給紅衣少女層層裹好收藏起來了。

  那時雨水像塊布簾在他們中間囂狂垂落,使他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渺遠,龍宿記得,劍子持著傘柄的手依舊指節分明,和傘柄形成一種對比又融洽的矛盾。後來當他們在宮燈幃相約見面的時候竟泰半有雨,龍宿幾乎要懷疑是劍子上仙施法喚雨,以至他姍姍來遲時,龍宿就能從那撐傘緩步的形影裡看見從前。於是那時龍宿總忍不住吸上一口煙,在煙圈還劃著完美圖案時懶懶問道:「那管紫金簫,汝可拿去抵債了沒有?」劍子就哈哈笑道:「抵了,你那管簫真是價值連城,把我積欠了五百年的債全給還清了,還替我那只有一座涼亭可避風雨的豁然之境裡裡外外重新裝潢了一遍。」然後慢吞吞地取出簫來就口便吹。

  時間在他們之間逆向流動,他們像兩隻回溯過往的魚搧著魚鰭向宮燈闈悠悠游去。

  猶記第一次聽到劍子唸詩號,龍宿差點沒一口茶噴出來。你是幹麻?劍子一臉疑惑。汝再唸一次。龍宿以扇掩嘴。

  「何須劍道爭鋒?千人指,萬人封,可問江湖頂峰?三尺秋水塵不染,天下無雙。哪裡有問題?」龍宿躲在扇後的臉似乎在顫抖,劍子非常疑惑。

  「吾說劍子,看不出來汝這表面謙沖自牧的得道高士,詩號居然這麼臭屁。」

  「欸?高傲得華麗無雙的龍首大人居然也會知道臭屁兩個字怎麼唸,你是中邪了還是轉性了?」

  「哈,說得好,敢問汝是中邪了還是轉性了?」

  「嗯,大概是修行不夠的緣故,我想,也許滿一千歲的時候這詩號就不在了。」

  「得了吧,汝記得汝今年幾歲嗎?」

  「呃,好像是五百二,還是四百八,四百九……?」

  「是不是吧吾說,那麼,就敬咱們這一對世間無雙吧。」還真是本性難移。劍子抽了抽嘴角,杯盞響出了清脆的交擊聲。

  其實時間對他們而言根本無足輕重,當他們未滿百歲的時候還會刻石為記過過生日,百歲之後他們的人生意義忽然變得頭重腳輕,搖搖欲墜。一個百年,兩個百年,三個百年……不過就是在重覆時間輪迴的過程,如同每一個夕陽等待下一次日影西斜的接軌,如同他們在宮燈幃對坐品茗,茶的滋味猶然數百年如一日。

  於是當世人為了時間的急速逃離而悚然心驚拼命追捕時,他們偶爾倒行逆施,像返身迎向起點那樣往與時間相反的方向走去,或者,往前走幾步,再退幾步,有時則故意走上岔路然後順著原路緩緩走回。這就是修行。劍子會這麼說。至於龍宿,他會悠閒的搖搖那把珍珠扇,在珍珠瑩柔光澤的映照下笑著說,這是華麗的消磨時間的方式。

  到底誰比較會過日子,誰知道呢?日子日子,怎麼過這兩個字都還是一樣的形體一樣的筆順。

  後來劍子就常常在茶爐騰起的煙霧後面對龍宿說:你嫌日子不夠長麼,還把自己變成嗜血者?你瞧瞧,你再當幾十年的龍首你那些屬下就差不多輪替一回了,然後再輪一回再輪一回再輪一回,哎幾千年後你的屬下們可不會說這真是妖孽了,怎麼我們的先人都死了這麼多代了這龍首大人怎麼還是好端端坐在那裡,沒多一根白髮一條皺紋呢?

  這時龍宿就會覺得劍子突然同化於煙霧了,變得迷離而難以觸及,如果插上一對翅膀,他就會如蝴蝶拍翅消失在夢的縫隙之中。那種侷促和不安的感覺,就像他往日焚香操琴時被裊繞的白煙阻隔而沾不上的紅塵沙粒。然後龍宿說,等當厭了龍首,吾就會傳下權柄,退隱逍遙去了。他用扇子撫過唇角,這麼道,吾是自私之人汝向來清楚。

  嗯,確實很符合你的作風,要說自私嘛,不如說是善於審度時勢通曉進退之道,對吧。劍子舉起茶杯嗅了嗅,不過我知道其實你是耐不住寂寞的人。

  哦?

  到那時候恐怕連仙鳳的孫女都不在了,多無趣。那也無妨,你要真怕寂寞,大不了我讓你咬一口吧。劍子拍了拍自己的脖子,呵呵笑了起來。

  龍宿用那雙隱隱閃著妖異紅光的眸子探觸劍子從衣領開口下露出的結實脖頸,經過喉節、頸骨,然後……劍子的衣襟始終鮮潔無瑕,誰能看出那上面究竟沾染了多少塵埃?龍宿極緩極緩地開口:放心吧,吾不會破汝這數百年的道行,永生又如何?吾依舊是華麗無雙的疏樓龍宿。

  他們逆著時間往宮燈闈游去,游了許久許久。為什麼要回溯過往呢?他們始終想不透,或者其實根本沒想過。也許因為未來撲朔迷離如生著瘴癘之氣的森林難以預期,或者在那頃刻他們竟恍惚迷失了未來的路徑。龍宿時常這麼想,與其在乾裂的泥地上翻滾嘶喊,用自己的眼淚和唾沫舔溼對方的背脊,不如起始便相忘於江湖。龍宿活了愈久,愈是打從心底認同道家這番言論。他們是寧願共飲逍遙的兩尾游魚,不是需要時時相濡以沫的渴水生物。

  「看這雨似乎不想停了。」劍子說,白色的傘撐得老高。

  「劍子上仙呼風喚雨的本領太高,雨神怎敢違抗命令?汝這罪魁禍首莫要以言語掩人耳目亂人視聽。」

  「哈,這怎麼怪我?」

  「哪一次我二人會面時這雨是缺席的?不怪汝還有誰能怪?」

  「耶?這麼說來你也有份吶,照理說,雲從龍,風從虎,你這尾興雲致雨的華麗紫龍還不快快現形?」

  「吾是華麗無雙的儒門龍首,何必使用這種小人步數……」

  「怎麼又是小人了?」劍子愣愣地打斷龍宿的話。

  「汝……」讓吾不斷在緩步前進的時間裡回想起……「哼,要興雲致雨,吾不如直接水淹你那寒酸的豁然之境,又豈會替吾自己製造麻煩?也只有修仙煉氣的道門高士才有這等能力不是?瞧汝每每隨身攜傘,不是心懷不軌早有準備是什麼?」

  「哎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吶你這儒門的不肖弟子,淹了豁然之境對你有什麼好處?」

  「以直報怨,消吾心頭之恨。」

  「這這,龍宿啊,我瞧你得改個名兒,別叫疏樓龍宿了,叫公孫龍宿如何?」

  「哦?」

  「嗯嗯,戰國時有公孫龍子好辯,莊子稱其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

  「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哪裡不得已?」劍子側頭看他。

  「面對汝這般腹黑狡詐之徒,需得先封汝之口,才得以言大道。」

  「唉,這就是你的執著了,老子有言,道可道,非常道。」

  「哼,別用這句來塘塞我。」

  「不信,不然你現在對我說句你最想說的話,看是不是能服我之心。」

  龍宿的唇角揚起一個高深莫測的弧度,以從容優雅的語調說了三個字:「汝去死。」

  「哎呀呀。」劍子倒退三步。

  龍宿冷眼瞟他,「別學慕少艾的口頭禪。」

  「哎‧呀‧呀……」劍子極其誇張地搖了搖頭,「好友對於寧闇血辯的怨念還真是大得驚天地泣鬼神呀。你那時不也傷過我的心嘛,瞧我這疤都還沒消,這一報還一報,很自然嘛哈哈。」

  「哼,無時無刻計較仇恨,心安理得推人入火坑就是好友二字的真義。」龍宿冷冷覷了眼劍子尷尬的笑容,抬手拈去黏在下頷的一小束髮絲,「傘撐好了,溼了吾的衣服汝得照價賠償。」

  「劍子身無長物,哪裡有東西賠你那天價的衣裳?好友若不嫌棄,豁然之境送你好了。」劍子慢條斯理走上來,白色的傘遮去兩人頭上的天空。

  龍宿剎時明白了,他不願在劍子頸上留下齒痕的理由,不過是因為有朝一日當劍子在臨死前的最後一刻還記得龍宿二字時,他卻可以在那之後的幾百年幾千年間選擇遺忘劍子。都說了他是自私之人,龍宿闔上眼睫,其實他只是害怕被人遺忘。

  他們游了許久許久才看見宮燈闈的入口,長路迢迢,因為他們用了彷彿一輩子的時間去走。然而如今他們雙雙停在原地沒有踏出下個步伐,深谷似的目光望向那座亭子,亭子裡的石桌石椅,石桌上的茶爐、杯盞、棋盤……。

  「進去嗎?」一直到雨噤了口歇了足步,劍子才這般開口。

  「進去之後,能找回過往的源頭嗎?」

  「找不到,就繼續前進那也無妨,源頭和終點終究是一樣的。」

  他們收攏了傘,傘上的雨珠輕輕巧巧順著倒過的傘面滑至傘尖,一隻禽鳥從亭間簌簌飛起,轉眼在灰暗的天際線外消失不見。他們頓時回想起百年前似乎見過在宮燈闈中盤迴不去的那隻鳥,生得一模一樣。



2007/08/17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