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8日 星期二

[霹靂]虛空

 
  女人都厭惡薄倖的男人,都會恥笑為愛所困的女人,但愛情往往來得毫無來由,走得從不理性。有一天你不小心愛上一個壞男人,你從來以為絕不可能並斥為笨蛋傻子的行為的,你愛上一個三心二意毫無信用的男人,你愛上一個與自己理想完全不符合的男人,你會為自己感到羞愧,還是不可思議?你說那根本不是愛嗎?如果那便不是愛的話,為什麼人人都說人生如夢?

  恨不逢始終以為別見狂華在煙消雲散前的最後一刻想的還是他,卻未發現她那眼神直如墨繩盯著的地方,竟是他頭上的天空。北星宿的夜空很闊,星群一落一落掉進她的眼瞳裡,兵荒馬亂。
  做女人是悲哀的,就算是魔界的女人也一樣,別見狂華的潛意識裡酒糟似地殘留這些渣滓,餘下的就是使人迷醉的權力、功業、頂峰……也許酒醒了就什麼也不是。她的母親橫刀自盡的那個晚上,她發了狂一般往外奔跑,死命地跑,跑到腳步踉蹌,跑到氣空力盡還跑,繼續跑,好像身體已經不是她的東西了,以為跑到盡頭就可以看見不一樣的風景。然而她跑到火燄之城的門口,卻再也出不去。她像張疲軟的薄紙慢慢撲倒,頭還倔強仰著,面前一個蒼白乾枯的人形從黑暗中顯現出來。鬼知長老。她虛弱地喊出來。她認識他,他的父親是魔界首將,母親也不差,生在這種戰績輝煌的家裡,就算身非權貴,都認識這些高層。

  別見狂華,妳是可造之材,要登魔界頂峰嗎?

  鬼知的嗓音嘶啞而陰沉,他看見這個女孩瞳仁裡抑遏著的冷酷與殺戮。

  她想起她的父親,忠誠的魔界子民,失敗的丈夫父親,不過就是個花天酒地的男人,在得到母親之後說他要的原來是一個可愛的女人。這種男人多得是,會對英姿颯爽能力強悍的女人傾心不已,成婚之後便會發現自己想要的原來還是溫柔安份易於掌控的女人。魔界的女人性子都烈,母親不選擇忍氣吞聲還是苦苦挽回,那個父親帶著渾身酒氣跌撞進門的夜裡,母親說,狂華,不要走娘的路,然後把刀一橫,割斷了喉管,血就噴在她臉上。

  要。

  她的虛弱的聲音含著具大的能量,只說了一個字。她的父親,戰功彪炳的將領,永遠只有被忠誠的魔界子民崇敬仰望的份,所有的行為都是合理的,沒有人會去在意他的私生活。她冷冷笑了聲,血漬乾在臉上像條蠕蠕扭動的蛇。

  她開始接受訓練。她遺忘了過去,以及悲傷。魔將沒有悲傷的權利。

  其他人在名冊上看到這個名字。「別見狂華。哪來的?」

  「我知道她,她老爸是個渾蛋。」

  「你又知道了?」

  「魔刺兒,本大爺跟你,層次不同,你認命吧。」

  「哈,想不到汝倒是正義感十足。」

  「讚謬了,跟你的心機相比遠遠不如呢。不過,渾蛋歸渾蛋,是個不可多得的猛將,該看齊,該看齊。喂,元禍天荒,想什麼?」

  自年少就比同伴魁梧的元禍天荒坐在大石上擦著刀,他對那個誰的老爸是不是個渾蛋沒有意見,重要的是那個誰是個猛將的兒子,猛將的兒子將來必定也是個猛將。他頭也不抬,沉沉穩穩地只說了兩個字:「挑戰。」

  別見狂華來到時,果然看見一個魁梧身影擋在那裡,拄著刀,一副要幹架的態勢。她冷冷瞪著他,一句話不說。

  「……女的?」

  「對。」她昂了頭。

  「一樣,挑戰。」

  魔界一向崇尚強者為王,管他男的女的,先打再說。這一個特色第一殿魔君閻魔旱魃正是發揮得淋漓盡致,眼前這個人說不定是魔君的忠實信徒。

  她沒有兵器,元禍天荒也收了刀,兩人腿來掌往就鬥了起來。她尚欠訓練,自然是打不過可以稱得上老大哥的元禍天荒,腿骨胳膊彎處處挨了好幾下,卻是一聲不吭,汗珠淋漓灑在元禍臉上,拼命又謹慎地一攻一守。元禍愈發欣賞這個個頭還差她一截的女孩,乘著她的守勢抽身後躍,負了手當作結束這場切磋。她澄澈而利銳的眼神向他射去的那一幕,他看著竟便愣住了。

  旁邊看熱鬧的眾人圍上來了,螣邪郎嘖嘖連聲,說:「果然有妳老爸的血統啊。」

  「……誰?」

  「啥?我是聽說了妳們家的事,看來妳是不打算認父了嗎?」

  她的迷惘的表情顯得空白而排拒,吞佛拍了滕邪郎的肩,在他耳邊說:「選擇性失憶。別再在她面前提起那些事。」

  「還有這種事?嘁!她老爸果然是個渾蛋。」

  他們都曾經年輕,年輕時候的價值觀總是最乾淨,最直接,並且易於開誠佈公。

  魔界不會給他們太多集體訓練的機會,他們需要的是,可以適應孤獨的冷酷的將領,沒有太多的感情羈絆,就能將任務置於最高位。別見狂華在他們眼裡非常符合這個要求。她對魔界,忠誠有餘,感情不足。她不知道為什麼,其實她也沒有覺察這一點,也忘記自己是為了什麼而生活,她只是用著天生的倔強,費盡全身的力氣在往上攀爬,踩過所有男人的頭頂心,爬上去。這裡是現實的,爬不到頂端,就只能墜落山谷。於是她憑著這股氣力爬到了魔界的至高處。

  神無道。

  魔界要君臨天下,自身防禦是首要條件,那是為她量身訂做的場所,適於敏捷輕靈之身法騰躍挪移的獨木危橋,滄涼的紅月如血,以及她的劍。神無。遇神殺神,無可救贖。

  她還有兩個鄰居,同樣沉默的赦生童子練就的絕佳功夫,在雷殛不斷的荒地裡只要一隻雷狼獸就能睡得不問世事,還有品味奇特的元禍天荒,在櫻瓣紛落如一場詭譎的預言下面,緩緩擦著他的刀。他們的空間都是美麗的,但卻都代表了死亡。

  她終於攀上至高點,站立危橋上俯看眾生,突然覺得一切都如同眼底的景色一樣虛無。她堂而皇之地想起了元禍天荒,在那些虛無的景象裡顯得特別清晰。他們是同門,話都少,年少時都還有臉有面,在訓練結束後元禍天荒偶爾過來,對著滿身濕汗的她說「結束了?」她就說「嗯」,之後他便陪她慢慢走回住處,沒有交談,從日色開始昏暗到完全隱沒,只有在那時時間才慢得恍如湖面餘波,被風的尾巴輕輕推,推,推,直到靜止下來。有時候他也一句兩句地責備她,將她帶到水邊洗淨污漬,隨手撕了哪邊的布紮緊她血流如注的傷口,而有時她也推開他的手,說要自己處理。只有這樣,了無新意。兵戎生活無趣且漫長,他們的臉從柔軟到堅硬,直到戴上盔甲面具,從此失去了表情。

  她踏在至高點,多險峻的地方,然而立於再高的地方,她的頭上總還是有天空。

  道魔大戰的時間好長,卻也走得飛快,那期間雙方死傷無數,在她眼裡的色彩只餘鮮紅。鮮紅的血,鮮紅的戰袍,鮮紅的神無道。魔龍脊骨斷於天災,斷層毀滅了千萬魔人的性命,每個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憂急徬徨,但這些卻與她無關。計算死傷人數是上面是事情,她只要站在旋轉不停像那些走得飛快的日子一樣的獨木橋,有人不小心跌進來就砍,屍體踢下去,呼剌剌掉進深不可見的谷底。她的任務是等待,以及守護,殺得再多她的獨木橋也永遠只有一個人。

  封印的消息從火城的縫隙滲進來,便狂風暴雨地侵入所有人的耳朵,玄宗叛徒報來封印的時間與地點,前一個晚上螣邪郎一手抱了酒罈子,一手拎了赦生童子,後面魔刺兒和蟠凶外加一隻雷狼獸苦著臉充當馱獸,又半路吆喝了吞佛童子一道,全聚到天荒道來了。元禍天荒戴著面具的臉看不出表情,在他們進來時櫻樹就開始落花,簌簌簌簌裹著殺氣的聲音。螣邪郎走近了,碰一聲把酒罈放在中央,說道:「別耍浪漫了,來喝酒!」

  元禍天荒不著一語,抬眼望他,意態沉穩。

  「明天的事誰也不知道,要真被封印了幾時還有這機會?趁現在一次喝夠啊。」

  馱獸一號魔刺兒特別愛和螣邪郎嗆聲,尖細的嗓音朝他喊過去:「魔界的酒多得是,還怕之後沒得喝啊?反正要封印了無聊沒事做,每天到這裡集合醉他個十年二十年不就得了!」

  「跟你這種人講話是要自動降低智商的,你以為封印是那麼好玩的事啊?十年二十年?你想得美!會死多少人還不知道,會不會都睡死也不知道,況且,」刷一聲他的鞭子勾住魔刺兒的頸子扯過來,用一種危險又細沉的聲音在他耳邊說,「別忘了我們三個人的工作。」

  「咳,咳,知道了,知道了,快放開我!」可惜魔刺兒永遠嗆不贏。駝獸二號蟠凶默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螣邪郎把頭又轉向元禍天荒,「誰叫你這裡最漂亮,嗯,不看主人的話,當下酒的風景,愜意。」他用手指爬梳了頭髮,「別見狂華呢?叫她一起來。」

  元禍天荒舉起手,叫出了神無道,別見狂華屈了一膝坐在獨木橋上遠望,紅月邪媚,曲著一個細彎像一把沾滿鮮血的鐮刀。她回過頭來看著這邊。他們始終以為她是喜歡眺望的,卻從不知道眺望其實是一種孤寂的行為。

  「喂!男人婆!」

  她眉毛一挑,張了手就凝出神無,劍氣直直激射過去。

  螣邪郎堪堪避過,一甩頭髮說道:「夠兇的!男人婆有什麼?我媽就是男人婆,這是讚妳!」

  「哼。」就像這樣,他們會說,妳做得很好,很好,比男人還像男人,卻沒想過要這麼說:了不起的女人。她也不想辯解,辯解無意義。反正現在的她已立鼎峰。

  「嘖,跟妳說話真辛苦,多講兩句會死啊,跟小鬼一樣,自閉症患者。哦,還有元禍天荒,三個自閉症患者。」他說完這句話時赦生童子看向了他,那種殺氣就算戴了眼罩他也知道他是在瞪他。

  元禍天荒不想再聽他說下去,索性接過話,對還坐在橋上的別見狂華說:「來喝酒吧。」

  她清亮的半隻眼睛從每個人身上掃過去,站起身從結界的通道過來了,神無道消失在紛落的櫻瓣裡。

  「都到齊了,很好,雖然這個心機魔在這裡很礙眼,不過可以讓小鬼心甘情願待上一陣子,本大爺就破例讓你來。」

  吞佛童子白衣凝然,嘴角微勾,「哈,那麼,多謝通融了。」

  「哼,可惜不能喝個痛快,醉了明天要壞事。」

  別見狂華率先舉起酒壇,揭開掩住嘴唇的面罩灌了幾大口,扔給元禍天荒,後者接了也灌幾大口,就擱在一邊不再扔給別人。吞佛輕笑不語,走上前揭了另一壇自飲起來。螣邪郎卻叫了出來:「元禍天荒,你有異性沒人性!」說著走上去揮手用力拍他的背,帶點戲謔意味地低聲說:「是男人就主動一點!」元禍天荒蒼白的半臉難得現了微紅,其他人倒無知無覺,各飲各的,赦生自己飲了幾口餵雷狼獸幾口,那邊做兄長的看了又忍不住罵:「喂喂,這高檔貨你拿去餵狗?浪不浪費啊你!」

  別見狂華依舊無甚話,像冷眼旁觀一場世態炎涼。她珍惜這樣的短暫時光,但她想,這總也是虛幻的,明日之後,她又是一個人,行自己的任務,做自己的工作。一個人很好,這就是首將,不需要一群人在一起綁手綁腳,盲從,不知去向。她非常適應這種生活,她沒有同伴,她沒有家。

  魔界封印。

  玄宗聖域犧牲了自己只為將魔界從此推入異空間。多強大的執念,和他們魔界一樣。第一殿魔君閻魔旱魃被擊出心臟,螣邪郎、魔刺兒、蟠凶自封於石。又是千萬魔人的毀滅與死亡,倖存的所有人陷入了漫無止盡的沉眠。

  醒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很多夢,夢見好多人、地方、事件、物品,但全都紛紛擾擾模模糊糊,醒了就忘了。她睡了太久,以至於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讓僵直的身體活絡起來,在那段時間裡她慢慢抽掉腦裡的茫茫大霧,想起了魔道大戰,想起了封印。然後她坐起來,發現自己坐在靜止的獨木橋上,紅月依舊鮮麗如血,景色仍然虛無,抬頭還是一片沒有邊際的天空,好像她只是睡了一個晚上,就和平時一樣。所有的事情都沒有改變,對她而言。

  上面傳來訊息,三道再開,要兵臨苦境。事業愈做愈大,人愈殺愈多,一樣的回環往復的工作,她不在乎。那個長眉藥師說的,人魔,不會去算自己殺了多少人,人命,他根本不在乎。對,她根本不在乎。她眼裡的冷酷與殺戮鋪造了最好的路,引領她往首將的山峰上攀上去。

  然而魔族再驍勇善戰,也總是強中自有強中手。被萬引天殊劍歸宗掃離神無道時,她突然興發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異樣感覺,好像她隨著那波氣流飛呀飛呀,可以飛到她從不曾望見的世界。昏迷中她感覺自己正在隨波逐流,載浮載沉,和她的人生一樣,傷口很痛,有人在替她敷藥,動作很溫柔。誰?除了元禍天荒還有誰?她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一個輕浮年少的俊臉對準了焦又散開,他們在說什麼話她沒仔細聽,再睜開就是熟悉的臉。元禍天荒。很安心,又有點失望。失望什麼?不知道。

  她跟著他回魔界了,吊在刑鍊上腦子裡茫茫的。拷問她幹什麼?那個小子她根本不認識。他們以為她袒護那個人,其實她連名字都叫不出來,她怎麼知道他是誰啊。但她的確隱瞞了一些事情,她不否認。她天生脾氣硬,愈是逼問她愈是不說,心裡有個聲音要她保有這個秘密,所有的事情他們都知道,唯獨這個不。她想要有一個,他們不知道的事情。那個時候,她是有一點得意的。

  元禍天荒就在旁邊,她想她對他總是有點殘忍,像現在這個樣子,叫他看她為一個不認識的小子受盡酷刑,叫他明明看得於心不忍偏偏要像一個機器似的目不轉睛面無表情。他們是魔,這種任務為上情感為下的能力他們真是習練得太純熟了。其實他的感情她是知道的,她不是單純過頭的笨蛋傻子──就算再怎麼傻吧,多少寒暑磨合的默契豈會讓她完全懵然於外?但是,再好的一個人,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這個多麼現實。更何況他們,作為魔界先鋒的他們,愛情是多愚蠢又多奢侈的東西,身外之物,毫無益處。

  她服下他手中滴溜溜滾動的藥丸,讓他催化藥效。快得很,那個不認識的小子浪費了多少力氣也抵不過這一下子。魔界一向都這麼有效率。你不該在此,她說。我只是依令行事。是了,標準答案,說給所有人聽都滿意。他走上前,在她耳邊低聲說,自己小心。

  她又戴回了面具,他們都不習慣露面,不習慣交心,像剛剛那樣。她往反方向縱身離開。她要去殺掉那個小子,很簡單的工作,她做了非常之多非常之久,閉上眼睛都能手起劍落的本能工作。她信心滿滿來到記住了的那個地方,竟是撲了場空。憤怒在她腦裡轟然炸開,她不是用來被戲弄的。她要贏。劍尖挑開掩布,玉像栩栩如生在她眼前出現時,她卻一時失了反應。很好看。雖然不想承認並且她也不認為那才是應該的樣子,但是,很好看。也許魔和人一樣,都喜歡美麗的事物吧。她大踏步走出幾步,遲疑了片刻,回頭將玉像也帶走了。

  她來到北星宿的步伐沉而尖銳,劍氣削過主人兩邊,隨手就殺了兩個人。

  亮劍。她說。

  下刀啊。

  那小子玩世不恭的樣子叫她看了就生厭,神無刺上他胸口,鮮血在衣服上漫開一朵紅花。她第一次注意到那其實是很美麗的。

  你不閃避?

  妳不下刀?

  她一劍指向他的臉,劍尖第一次在殺人的時刻歪斜。

  意外嗎?妳下不了刀,因為妳愛我。那小子風風流流地勾起了兩邊的唇角。

  他是善於調情的,是她從不曾有的經歷,多容易她就感到新鮮與愉悅。竟然就輸給這種毛頭小子?迷藥解開之後她一把推開他,急速離開那個被偎得暖暖的軟榻。

  她不習慣露面,不習慣交心。她又戴回了面具。

  她屈膝坐在神無道裡,將視線投向遠方,眾生如夢,夢裡只有魔界廣大的疆土。她霍地站起身,身上的盔甲戰袍響起一陣遲疑又決斷的聲音。

  去找他吧。去弄清楚。

  北星宿沒有人,她知道他在,背轉了身子不想朝著裡面,等。後面腳步聲響,披風披上肩,其實這裡風冷,冷不到她的功體,但她沒有脫下。他舉步離開,她叫他站住。

  他說他叫恨不逢,他說他愛她。

  愛這個字對她來說是希罕的,魔界不教他們愛。她對愛充滿懷疑,也充滿好奇。愈是好奇愈是碰觸,就愈是落入它的陷阱。但是她不怕去愛。一個魔,一旦去愛了,就會愛得狂暴震耳,濃烈嗆鼻。

  她再度找上他,黑暗裡去觸摸他的手骨,被他翻手握住。

  「小姐,一名淑女半夜三更跑入男人的房間,通常只有一個理由、一個目的。」

  「登徒子的手段,女人討厭。」她抽回手負在身後,「做淑女,我沒興趣。」

  「能讓男人想入非非,證明你的魅力啊。」他起身點燃了蠟燭,讓他們的身影清清楚楚出現在對方的眼瞳中。

  「你接近我有何目的?」

  「追求妳算不算目的?」

  「你到底什麼身份?」

  「我就是我,愛遍千里恨不逢,還能有什麼身份?」

  「是嗎,」她看向他的劍,「我倒認為你別有身份,比如說一名劍客,」視線回到他臉上,「神秘的劍客。」

  「神秘,真是不錯的字眼,我就當做是妳對我的稱讚囉。」

  「你說你愛我,你敢在我面前證實你自己嗎?」

  「噓,」他湊近她,讓額上的頭髮遮去眼角,「有些舉動、有些言語,不適合在觀眾面前說,想不想玩一個遊戲?」

  「嗯?」

  他拉住她的手迅疾而奔,房裡漫起白霧。

  「那是你們的情報員?」他們在樹林裡緩步而行。

  「嗯。」

  「可惜了,這麼好的魔將,這麼笨的情報員。」

  「遇到你,誰都會變笨。」

  「妳呢?」他傾上身子,對著她笑。

  「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調情,不過就這麼簡單。她別開頭去。

  「還記得我送給妳的那尊玉像?」

  「怎樣。」

  「妳那樣很好看,願意讓我滿足眼福嗎?」他露出了點孩子氣的笑,瞅著她。

  「要看,就得付出代價。」她的半隻眼睛如往常一般地飽含殺氣。

  「有什麼代價比這個貴?」他撫上了胸口,「還痛呢。」

  「哼。」

  她終於摘下了面具,竟便再也沒有回魔界一次。

  就像他那一次說的,多多磨練,熟能生巧。撒謊、作戲、欺騙也是同樣。第一次她捏造了一顆假頭顱,隨便哪個路人的,死誰都好都沒差。第二次她在邪魅之眼底下對自己演了一齣戲。第三次會是什麼?徹底的背叛嗎?

  她的劍氣迅捷無倫地將逃離的魔兵撕裂粉碎,不帶任何表情。

  「出手這麼狠,他們不是你的同胞嗎?」

  「我沒同胞,想殺我就是死人。」

  她想,魔界教她的冷酷、無情,她是運用得非常成功了。她對魔界,忠誠有餘,感情不足,她從不去思考原因。

  「那,想愛妳的人呢?」

  「你有這個膽量嗎?」

  「現在問這個問題不是太遲了嗎?靠過來一點,我說啊……」他自己挪近她,取了根髮釵給她別上去。

  「你……」

  「很適合唷。我想照顧妳,我想寵妳、愛護妳,我想讓妳只做一個單純可愛的女人,不做殺手,我想讓妳不用再偽裝自己,我想為妳做很多事情,愛上我妳會感覺很幸福,愛上我妳會感覺很快樂。」他說這段話的時候,大約也相信自己是非常誠懇的,那種誠墾就坦蕩蕩地反應在表情上。

  他有能力保護她嗎?笑話,她是強者,她不需要保護,可是她累了,如果把重量交給他,讓他去煩惱剩下的事情,也許不是壞的。這個男人不會太可靠,她看得出來,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瞧,男人都是這樣,會對英姿颯爽的女人產生興趣,之後便會發現自己想要的原來還是溫柔安份易於掌控的女人。他們把那稱之為可愛的女人。她的記憶突然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什麼,讓她感到痛苦而悲傷的什麼。
 
  「惹上我就是惹上死亡的麻煩,你不怕嗎?」

  「沒有妳,這個麻煩的日子就失味了,跟我一起退隱,過我們自己的生活吧。」

  他是個聰明的男人,知道每個不同的女人缺乏的是什麼,他就對準位置去填補。她要的寬闊無垠的天空,他給得起嗎?

  「如果你騙我,我會殺你。」

  先座一如預期地找上她,依舊給了她回頭的機會。但是她不願也無法回頭了。她對恨不逢說,你走吧。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她愛他,但最想要的果真不是他。

  恨不逢是個初生的雛兒,以為江湖如此簡單。他說他不走。

  這就是第三次了,謊言、作戲、欺騙已屬小技,她把魔界分布圖交給了他,畫到天荒道時繪筆遲遲不落,一點、一點的回憶漫延成一片莽莽水澤。恨不逢問她怎麼了?她說,沒事。筆尖觸到了紙就不再停下。她想,她對元禍總是有點殘忍的,但是,為了她自己,一切還有可在乎的嗎?魔界教給她的冷酷、無情,她真是運用得徹底成功了。

  「莫忘承諾。」她的聲音像覆舟之後本能地伸手抓取一根浮木,有點掙扎,有點無力。

  魔界的覆滅並不會快過格殺令的來臨,她是清楚的。她的劍強不過元禍天荒的刀,也是清楚的。但是這個結局也並不糟糕,是吧,生命只剩一點燭火不斷摔落,也不覺得可惜了,她扶住了元禍天荒強而有力的臂膀,氣若游絲地說想再見他一面。她讓元禍天荒抱著她飛奔而去,感受最後一次令人安心的氣息。

  恨不逢果然還是騙她了,欺騙與作戲,和她一樣,都是熟能生巧的吧,她並不想做他們口中的可愛的女人,佔有慾和濃烈嗆鼻的愛促使她提劍殺了他身邊的女人,然後用罄了此生所有氣力似的倒入他懷裡。


  「你……真的愛我嗎?」


  「當然,我最愛的只有妳啊。」她看見他的眼裡泡沫似的淚滴子一個一個跌下來,很心甘情願的樣子,最後也不過摔得粉身碎骨,渣也不剩。眼淚是最容易假造的東西,所以她從來不哭。然後她便理所當然地笑了,和秋末的樹影一樣荒疏:「呵,到死,你都要騙我……」只是他必定感覺不到。他必定以為她也是在哭的。

  她在那一瞬間想起了所有遺忘的事情,她的母親、她的父親不存在的家、還有悲傷的能力。母親說,不要走娘的路,刀一橫,血就噴在她臉上。那時她覺得母親很笨,但現在都懂了。她的眼神越過恨不逢,看見了北星宿寬闊的天空,兵荒馬亂的星群。之後她的靈魂會到哪裡去呢?誰知道,也許會回魔界吧。但那又如何,反正她死了,也沒感覺了。到底最終誰也沒有得到她的,沒有人是贏家,也沒有人是輸家。她闔上眼睛前突然看見小時候母親翻開了一本大佛頂首楞嚴經,魔界的人都不信神佛,偏偏多得是愛講經論禪的魔,母親指著經書說,狂華,妳的名字就在這裡。線裝燙金的楞嚴經上面,八個書體工整的小楷字靜寂仰臥:




  則於虛空,別見狂華。





(完)


2008.5.8

與流煙的交換生日禮。
關於末八字的經義,請愛用辜狗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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