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9日 星期三

[霹靂/問梅]街頭街尾

 
  也許是故事的開始,腳踏車的車鈴聲玎玲玎玲從街的那頭響過來,車上那個穿著素白長裙淺紫雪紡上衣,名叫白璇璣的女人,優雅而不費力地一下一下踩著踏板,就好像踩在腳下的其實是雲。她在街的尾端稍稍減了速度,把目光移到那棟公寓的二樓,不意外看見拉得嚴整不剩一絲縫隙的白布窗帘,因為黃昏而使色澤變得陳舊且溫暖。她又低頭看看信箱的位置,微微笑了笑,恢復本來的速度,玎玲玎玲地騎過去。

  她總在看見那條窗帘時開始回想他們之間長長的往事,那窗帘是她送他的,故事裡的男主角,那個名叫問天譴的男人,總慣於使用黑色的物事,黑色的T恤和長褲、黑色的西裝外套、黑色的短襪與皮鞋、黑色的手錶、黑色的窗帘……很多。她喜歡他穿黑衣黑褲的樣子,那體現了他的嚴謹、一絲不茍、以及簡樸,卻又不是缺乏品味。但她獨獨就是對那條窗帘有意見,她說,只要你拉上那條窗帘,你就會完全看不見外面的陽光。笑笑,又說,而且黑色會吸熱喔。她送了條白色浮水印花紋的窗帘給他,替他將鐵勾一個一個掛上去,不讓他幫忙,問天譴就站在桌邊仰頭看她,一隻手放在背後,一隻手撐在桌上,因拉直的力道而凸出錯結的青筋。她將臉正好偏過去時,他放鬆了眉尖的平和表情,還有那只有她才辨認得出來的極淡極淡的笑意就這樣攀上了她的眼角。

  他們就住在這條街的街頭和街尾,每天她下班回來,從他家到她家的距離,正好能讓她回想一小段切割完整的往事,每天一小段,像她的車鈴聲,玎玲、玎玲、玎玲、串成一條隱微而平庸的串珠線。

  他們認識到底多久了呢,這個答案似乎已無計算的必要,甚至她覺得在還未認識他之前他們就已經認識,就好像開始有意識的某天,你對隔壁同時開門的鄰居自然而然說了一聲嗨,然後疑問才瞬間湧出:咦,我什麼時候認識他了?他們讀同一所國中,被分到同一班,那時她還是個羞澀嫻靜的小女孩,他也沉默少話,新生訓練時全班排成男女兩列往活動中心行進,他正好就在她旁邊,兩個人對看了幾眼,他開口說:妳是不是跟我住同一條街?她過了好一會兒,反問他:你是住在最後面那邊的那個嗎?他說嗯。他們就這樣確立了對方的存在。後來他們也自然而然一起回家,路線很單調,從學校走筆直的大路回來,人行道旁種滿了樹,風一吹,就把他們的臉拍得一亮一暗,經過兩三個紅綠燈,轉幾個彎,只要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可以走到街的前端,他們從街頭進來,他直到看見她開了公寓鐵門進去,經過啪躂啪躂的上樓聲,然後從自家陽臺冒出頭來向他揮揮手,才放心往前走。

  偶爾他們也會拐彎去別的地方,在溽暑蒸人的季節到從不開燈而被學生們戲稱為黑店的雜貨舖買兩隻布丁雪糕,一路舔著吃,他總把整隻抽出來,在熱度尚未蒸透時瀟灑地解決掉,而她一定包著袋子,一截一截把頭推出來慢慢舔,等走到家門口,問天譴朝袋子尾巴一捏,皺著眉頭說,都融化了。他們有時也去附近的公園,那裡有個綠沉沉的小湖泊,他教她打水漂兒,她就突發奇想,把落葉綁在石頭上,好像葉子突然間有了重量,一跳一跳跳到對岸,尋一個喜歡的降落點,把四肢張成一個人癱伏水面的模樣,然後緩緩沉下去,沉下去。

  問天譴打小就是班上的領導階級,從不聚集狐群狗黨,從不驕傲自大耀武揚威,從不亂出鋒頭,卻自然就是孩子王。這也不是毫無道理,他雖少笑少言,其實對每個人都是真心好,跆拳道和空手道都是好手的他還曾經替不少同學擋掉麻煩。他總是讓出搶手的工作,接下許多人不願做的,他一站到臺上,就令人信服。他還很正義,幾個同學合夥潛進導師辦公室偷隔壁班的班費,正好被他逮到,嚇得不輕忙要分贓賄賂請他別說出去,被他一臉嚴肅回絕,義正嚴詞說偷竊是不對的行為,硬押著還回去了,還說了好一會兒教,之後卻沒向老師提起隻言片語,把那幾位弄得愧不自勝感激涕零,倒是在放學路上若無其事告訴她了,只說,妳別說出去,就給他們一次機會。她聽了開玩笑說,我瞧你將來是當警察的料呢。

  至於她呢,她向來能幹,做事井井有條,很少讓長輩煩惱收爛攤,老師見她和問天譴要好,住得近,既方便又有默契,問天譴當班長的時候她就是副班長,或者倒過來,要不,一個作風紀股長一個作學藝股長,一個作內掃區衛生股長一個就管外掃區,完美搭配,合作無間。國中學生什麼不愛就愛起鬨,沒多久就把他們傳成情侶,見他們趴在走廊的女兒牆上有一搭沒一搭閒聊,一群男生就邊拍手邊大聲怪叫:哦──在一起、在一起!然後碰一聲把門關起來還很貼心地上了鎖,她惱得直跺腳,紅著臉上去敲門,朝裡面喊不要鬧了,趕快開門,裡面哄笑成一團打死不開,她回頭見問天譴氣定神閒不著一語,更惱了,說你幹麻都不說話?你也管一下他們。他說,他們愛鬧就讓他們鬧吧,今天管了明天還是會鬧。久了之後他們倒也習慣了,索性不理不睬不承認也不否認,等那些人自己退了熱度,也就沒事了。

  她的父親很早就拋下她們離開,她對他的記憶只餘一塊殘缺不全的背影,很小,很遠,國三那年母親也因病過世,只剩下她與唸大學的姊姊玄華,守住那間逸失溫度卻執掌了她們由生即始之記憶的公寓。喪祭時全班和導師都來了,最後只問天譴沒有離開,走到因忍淚而喉頭痠澀的她旁邊蹲下來,看著她,一句話也沒說。兩分鐘後她終於無法抑止地嚎哭起來,哭得好用力,彷彿要把此生配給的眼淚全部用光,以使此後的生命只剩下幸福與快樂,而不再演出悲傷的戲目。問天譴只是一個逕兒遞衛生紙,他帶了很多很多來。他就這樣在她旁邊,陪她守了一晚上的靈,第二天白日浮浮的陽光照出地上成山成海的衛生紙球,她忍不住笑了。

  後來他就幾乎沒再見過她被悲傷或恐懼製造出來的眼淚,現實迫使她堅強,她們靠著姊姊辛勤打工的薪資和社會局補助過日子,姊姊不要她煩惱這些,她拼命讀書,考上了一間公立女子高中,問天譴則考上反方向的男校,路線變了,她從街頭出去,而他從街尾出去,上下學時間不一樣,他們遇不到,放學之後他常常過來,邀去他家吃晚飯。就是在餐桌上,他告訴她要考警察大學,她正抄起一口白飯的筷子頓住了,端著飯碗有些發愣地看他。他瞧她一眼,又把臉轉回飯碗,說,我是真的想當警察,只是被妳先說出來而已。過了好一會兒這個訊息才在她腦子裡分析完畢,建檔,歸類,於是淡淡笑了,第二天晚上她拿了張畫的警察徽章給他,他翻過來一看,背後寫著加油兩個字外加一個句號,下面還有個微笑小人。她知道後來這假徽章一直被貼在他書桌前的白壁上,從來沒有撕下來過。

  問天譴果然考上了警大,應了她當年無心的預言,那裡制度嚴謹,規定住校,她說那你知道地址之後告訴我,他說好。她唸了社會系,她曾跟他說她想當社工,那時他們坐在樓梯間,傍晚陽光的剩餘價值轉印在她破舊卻十分乾淨的白色球鞋上,她整整制服裙子,用聽起來雲淡風輕的聲音說,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過得很好,不要過苦日子。她在大學額外輔修心理系,在校內加入醫護社,在校外跑了許多研習課程,並且排了不少打工,她太忙了,他們變得很久很久才見一次面。他們保持通信,每個月的一號或二號,問天譴的回信就會轟隆轟隆搭著郵車過來,送進她的信箱裡,從不誤點。疲憊不堪時她就從信裡汲取溫暖與更多的熟悉,她習慣側坐在陽台上讀他的信,以他們從小走到大的街道為背景,開頭永遠是這樣工整而乾淨的:

  「璇璣:

    近來好嗎?」

  信裡說,他在那裡有了三個結拜兄弟,他排行第二,不正經的三弟總是說日後出來,他們要自己開間私人警察局,叫做地獄島,讓全天下的壞人都嚐嚐下地獄的滋味。結拜的事也是他提議的。警察局還有私人的?三弟真是武俠小說看太多了。她看到這裡,再也無法克制地笑出了聲來。

  她總是連名帶姓叫他,她說,天譴這個名字不吉利。她叫著問天譴、問天譴的時候,也依然是這麼溫溫平平的,每一個字中間都像她平時說話一樣插進一個微小的間隔,圓潤而舒緩。寫信時她就寫一個「問:」,不加任何親暱稱謂或裝飾語,這樣的開頭就好像他們之間不確定的關係一樣,必須先敲開一扇門,以扣問的方式踏進去。

  後來她發現他們所學的專業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問天譴唸的是犯罪防治科系,據他說大約就是心輔社工教育法學犯罪研究的綜合體,所以信裡一來一往,也時常討論這類議題。她在信裡閱讀他的世界,而更加貼近,也把自己的世界完整地封進信裡,寄出去。他們用這種過時的方式製造某種泛黃的陳舊感,寫信的好處,允許暢所欲言,避免面對面時許多尷尬,不用打草稿,隨興,想到什麼就寫。他每封信都寫了很多,她也是,彷彿每次寫信都是一場翻腸攪胃的嘔吐,空盪了之後再裝進新的,等待下一回目。她想,如果把他所有信裡的字集合起來,說不定那數目還比他活到現在所講過的話多。

  他畢業後就在警政署作刑警局犯罪預防科科員,她在社會司工作,沒幾年就當了一科科長,問天譴那裡常需派遣許多社工人員,兩單位之間公文往來頻繁,他們有時拿到公文,下面就蓋了對方的章,那種感覺特奇妙,好像是,在另一種不同的時空閱讀另一種不同的信件。

  問天譴公務繁忙,無固定下班時間,並且堅持搭乘大眾運輸工具,路線從街尾進來街尾出去,她則每天騎著腳踏車上下班,正好也從街尾進來。他們都有自己的責任和熱忱,都把自己的生命投進了喜歡的工作,他們比起分隔兩地唸書時更少見面了。有時候她下班較晚,經過街尾時一仰頭就會看見他。他的房間就在那裡,書桌面對著大窗,窗帘已經敞開,綁得很整齊,他低頭伏案工作,眉頭皺得好深,她的車鈴聲響到那裡時他抬頭,隔著光潔的窗玻璃她就看見他變得平和的表情以及,仍然只有她辨認得出來的淡笑,路燈的光暈黏滯在窗上產生了帶有溼氣的錯覺,然後她就玎玲玎玲地恢復速度騎過去。

  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的?說實在她真的不知道,那就如同他們的認識尋不到開始,她也同樣無法在那一排收藏整齊的往事檔案夾裡抽出一份,將起始點裝進去。甚至,那並不需要一個被定名為喜歡的詞彙,才能將這種感情劃分歸類。她不由自主想起國中某一次,問天譴被高年級一群混混尋釁──哦,聽說是他們想找班上一位同學麻煩,被他礙了──校園死角裡以一抵數,終於還是被打的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她找到他時,他側倒在花圃上喘氣,還有些矇矓意識,她很害怕,卻只是紅著眼睛一個人扯住他手臂彎上來,半拖半扶地將比她壯碩許多的他一步一步帶到保健室。事後回想起來,她那時腦子裡沒有別的念頭,就只有一個:一定要帶他到保健室,一定要讓他好起來。像一座豎立在山頭的清楚的標的,她往那裡艱難地攀爬,卻根本忘記一個國中小女生看到這種景象好像是應該要哭一下的。這種執念和心情就叫喜歡嗎?如果是,她想,那也許真的好久好久了。

  問天譴那裡,她也並不明白,更無意探問。事實上她似乎正耽溺於這種游走於邊界而從不踩線的遊戲規則,安全,隨意,無犯規之虞。他們經常被目為情侶,在稍有情調的餐廳用餐,老闆娘熱心介紹完餐點,還不忘加一句:要不要再點兩杯飲料,我們這邊有很多情侶,吃完飯就在這裡喝喝飲料啊,聊聊天啊,約會,氣氛很好的。問天譴從不說話,倒是她微微一赧,說,我們是朋友。

  問天譴那個結拜三弟,名字很逗,叫凡人的,偏還不服氣自個兒給取了綽號叫非凡人,總是對他們充滿好奇並且以撮合二人為終身職志,比工作還認真百倍,一見到他們並肩而行就大聲嚷嚷,欸,你們兩個怎麼還是連手都不牽啊,這樣算什麼男女朋友?她抿抿嘴,噴口氣,跟你說了我們不是男女朋友。結拜三弟一聽,神神秘秘湊上來,在她耳邊說,瞞不過我的眼睛啦,妳怕羞,我幫妳敲通老二那個死腦袋,他很搶手的咧,到現在還孤家寡人,肯定也是對妳有意思啦。她根本已經懶得回答,心裡想這人不僅迷武俠,還愛看言情小說。旁邊問天譴那一雙精光逼人的眼睛就瞟過來,用他沉著非常的嗓音道,三弟,自己份內的事沒有做完,我不會讓你下班的。結拜三弟被他那聲音唬得心驚肉跳,連說我不打擾你們,不打擾你們,然後在語尾尚未落地之前溜得不見人影。

  他們各自不乏追求者,她唸大學時有多少男生空懸機車後座就等著送她回家,她只是笑笑,說不用了謝謝,一手將肩包揹上,一手抱起厚重的課本,像一枝冬陽下獨自盛開的白梅花輕柔婉約卻不曾停步地伸出他們可及的視線範圍。在那些時候她難免會想起他,但那不是拒絕的主因,她只是,不曾遇到令她心動的而已。他們都還儲存完整的自己以各自尋找歸宿,他們從來不曾跨越某條界限成為什麼,他們都沒有義務與必要等待對方。只是他們都還是獨自一人。

  時間往後跑,像擦過車窗不斷倒退的風景,跑得很快也很慢,他們各自變換了很多種風景,直開到不再青春的年紀,那道界限很容易越過戀愛,直接被聯想成一枚戒指。

  可是她不需要。

  她把所有的愛給了那些芸芸眾生裡的鰥寡孤獨,她照顧弱勢老人,輔導中年失業者就業,幫助身心障礙者申請福利,替婦女爭取權益,並且為失去怙侍的孩子尋找寄養家庭。噢,她曾經接過一對雙胞胎女孩兒,一個叫封緋一個叫封鈺,封鈺漂亮得像個娃娃,很怕生,不大理人;封緋有一雙靈動的眼睛,早熟,而且體貼。她陪她們讀書,四處找新家,兩姊妹好黏她。她讓她們畫畫,封緋就畫了張梅花給她,背景是稀零的白雪,上頭有個太陽,陽光射在軟軟的花瓣上。她眨眨慧黠的眼睛說,白阿姨像梅花。在那之後同事都喊她梅姊,年長或同年的就喊她阿梅,孩子們則叫她梅姨。

  她介入了很多很多殘缺的家庭,把那些拼合成一個龐大的,更溫暖的家庭,她置身其中,在裡面獲取了足夠的幸福與滿足。

  所以她並不需要,也沒有更多的餘力和時間來組織一個新的家庭。

  曾有個受家暴婦女,難以釋懷地流著眼淚舉起她飽經滄桑的左手無名指,對她說,妳看,我的結婚戒指,很漂亮吧,這鑽石很貴呢,他跟我求婚那時候,人家都羨慕死了。她摟住她,覆住她整個手連同那枚依舊光耀四射的鑽石戒指,說,戒指只不過是個表面的契約,難道沒有它就沒有愛嗎?

  表面的契約,她不需要。

  她騎著腳踏車玎玲玎玲穿過那條短而平坦的街,在自家公寓前停下來,優雅地跨下車,歸位,將支撐架架好,蹲下來準備上鎖。車輪的縫隙中,她看見街的那頭,穿著黑色襯衫的問天譴,帶著一慣的嚴肅的面容,慢慢走進這條街。他竟也看見她了,沒有停下腳步,越過自己的家門自然而然往這裡過來。依然是那個幾十年不曾改變的沉穩的腳步,他的袖子被整齊地折起,挽在手肘上面,露出了堅實的小臂,衣領是敞開的,沒有任何的項鍊掛飾,只有最真實的皮膚色澤在夕陽塗抹下淌著光。

  他在她面前停下來,將一隻手放在椅墊上。

  「今天這麼早下班?」她說。

  「你也是?」

  「有時候把時間留點給自己也不錯。」她笑笑。

  「嗯。」他點點頭,「對了,信我看完了。」

  她微感訝異地看著他。她們從大學開始通信的習慣一直延續到後來,再如何忙碌,也一定一個月一封,自己扮演信差,上班前到對方樓下,輕輕投進信箱裡,再轉身離開或者繼續前進。但是他們見面從不談信的事,那就像另一個世界,兩個敘述者在構築他們各自的小說,而且談得比在現實世界裡更多。

  她鎖好車站起來,聽他繼續道,「本來晚上就要寫回信的,沒想到遇到妳了。」

  「這真是件好難得的事啊,不如一起吃晚飯慶祝一下吧。」她又笑,盤好的頭髮散落幾根短絲,風吹過來,連同她的淺紫色髮飾一起在她的肩頸上拂擺彈跳。

  「好。」

  天色漸漸暗下來,他看她的目光因顏色的流轉而顯得愈發深沉。

  「璇璣。」他喊她,以信裡面那種令人安心的模式。

  「嗯?」

  他沒再說第二句話,隔著腳踏車,很輕很輕地抱住她。

  那是個非常純粹的擁抱,不帶激情,沒有慾望,像試管裡的清水搖不出雜質。

  有時候把時間留點給自己也不錯,他說。他的聲音就在她耳上,下滑的弧度顯得柔而溫軟。

  他的黑色襯衫發出被陽光熨燙之後的乾爽的氣味,新鮮,卻又是每個人記憶裡都保有的舊氣味。身體的溫度從他平滑而無皺折的衣料暈出來,像沙灘上殘存的,吸收了太陽熱度的薄薄海水。她尚有些不自在的身體遂慢慢鬆弛,淺淺地微笑起來,也伸出手臂回抱住。那就如同你慣常獨自到電影院,享受一部安靜的早場藝文片,覺得一個人的世界寬闊而美好,卻偶爾因電影情節而感動得稀里嘩啦時,突然希望旁邊的位置坐著的,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她記得前天才看的那部片,她在信裡告訴他那個故事,並且寫道,那是個沒有結局的結局,沒有人知道男女主角後來有沒有在一起,但是我很喜歡這個結局。

  她把下巴枕在他肩膀上,他的髮尖觸到她的側臉,刺刺的,癢癢的。他們就這樣擁抱著,直到街燈一盞一盞亮起來,一路亮到街的那一頭。

  他們依舊住在這條街的街頭和街尾,故事從很早很早就已開始,而且從未結束。





-完-
2008/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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