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子覺得自己不是睡眠不足導致老眼昏花不然就是根本還沒從夢神手上逃脫,於是他揉了揉眼睛,決定重新走一次剛剛走過的路。他轉身,倒帶回宮燈幃的入口,深吸一口氣,再舉步踏入,他聽著衣帶撫過青石板縫隙間雜草的窸窣聲響,一如他第一次來到這裡時的頻律,撫過長長的小徑,撫過階梯,然後再度愣在亭間的石桌之前。
「劍子,汝是入魔了還是怎地?」紫色華衫的儒者瞪了瞪眼前微微張口一臉獃樣的白衣道者,水煙管輕輕巧巧一個旋轉,就口便朝面前呼出一道形狀完美的白煙。
「咳,咳咳……」甫回神的劍子那道挑釁的白煙給嗆了一口,說道:「那個,龍宿,我看你不大對勁,這真的非常沒有你的風格。」說著他指了指桌上擺放的東西:三個素面白瓷圓盤、盤上拼裝著各樣蘆蒿、竹筍、香菇、素果、幾瓣百合、一盞清茶、兩只素面白瓷小茶杯。
「這比我入魔還令人不可思議啊,像此等簡陋鄙薄的山中野蔬,合該是我這種寒酸小氣的修道人平日吃的不是?」劍子笑得有些促狹。
龍宿絲毫不為其笑容所動,依然優雅地吸一口水煙,懶洋洋地說道:「蘇大學士有詞云:『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這般閒適的春日雅興,豈不正是吾儒門先人曾子所謂『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境界嗎?」
……,為什麼有一種強辭奪理的感覺?
「更何況吾也不是請汝來吃飯的,不坐嗎?」
「是是,龍首說的皆是至理名言,龍首有命,劍子怎敢不從。」微微嘆了口氣,袍子一撩便坐了下來。
「在這裡,吾非儒門龍首,汝也非道門先天。」
劍子會心一笑,伸手拿起了茶杯,觸手生溫,就著鼻端輕輕轉一圈,仰首飲了,閉眼讚道:「嗯,這天心巖上的武夷大紅袍,果真是茶中之聖。龍宿飲食之物即便不華麗,也絕非凡品!」(註1)
那盞茶還在爐上溫著,裊裊的白煙從壺嘴徐徐鑽出,在兩人中間刻著大大小小的篆字,龍宿在煙的背後看著劍子,人就變得有些矇矓,他那頭鮮潔的白髮、白眉、白衣都在白煙裡被稀釋了,或者應該說,和白煙渾融無間的交織在一起,沒有絲毫隔閡,這使他看起來更像一個仙人。道家的自然無為,彷彿就體現在這裡。
龍宿搧了搧眼睫,都說此生別再見面,怎知他倆還能對坐於此,怎知他還會如現在一般,堂而皇之地在煙後凝視眼前之人。眼前之人倒是坐得安穩,還沉浸在茶香之中,神情淡定一如……一如既往。
「龍宿,是我的眉毛歪了嗎?」劍子說罷還當真伸手順了順兩道白眉。
「……嗯?」
「不然你淨是盯著我作甚?還是我的瀏海更加性格了些?」
「…………。」
這人居然比吾還要自戀。龍宿感覺自己的嘴角上下跳動了幾下。但一種熟悉的感覺隨著白煙竄動了起來。相交百餘年,真正有多少日子已數算不清了,即使兩人真的提劍相向,也沒有真要致對方於死地的念頭。如果要說是因為彼此間友情多麼深厚那不免顯得有些矯情,龍宿心想,或許真是因為熟悉吧。熟悉在宮燈幃泡盞名茶等待姍姍來遲的劍子(雖然他篤定劍子是故意的)、熟悉劍子取笑自己的華麗,自己嘲諷劍子的寒酸、熟悉自己躺在梳樓西風的軟椅上任由仙鳳替自己搥肩捏腿時劍子以比平日快一百倍的速度闖進來等飯吃,熟悉自己焚香操琴之時劍子在遠處引簫相和,合奏完還不免來番唇槍舌戰,蠢蠢欲將樂器搶回來……,老實說真讓劍子死了他還捨不得,對,捨不得,他疏樓龍宿到底是個自私的人,友情對他而言沒那麼偉大崇高的價值,類似要為彼此犧牲這種大義他做不來,小時候他還曾經當著夫子的面,批駁孟子「捨生而取義者也」的言論,對他而言,沒有生命,那麼一切便都是空談。所以選擇成為嗜血者,他最終是沒有後悔。
而劍子呢?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儘管百年修行,因任自然的處世態度,依然還是無法勘破這一關。捨得。他捨不得將這百年的情感任兩人身上汩汩流出的鮮血給洗刷殆盡。他們終究是凡人之軀吶。哎,想到這他就不免思念起遠處的佛劍。
「嗯嗯,這蘆筍鮮嫩翠綠,又炒得極入味,是仙鳳的手藝吧?」劍子不知何時已舉箸挾了幾根蘆筍,搖頭晃腦品嚐起來。
「汝眼前看到的這些雖然簡單,卻都是鳳兒花了不少心思準備的。」
「哎,哎,有仙鳳真好。」
「別哎,還不是給汝拐去當了幾個月婢女。」
「是仙鳳自己要跟我走的啊,更何況她是去當學生的,這可不能說錯。」
看著劍子裝模作樣的無辜表情,龍宿忍住一煙管敲下去的衝動。其實那裡面也充滿了熟悉的感覺。百年來都是如此平靜渡過,唯有這幾年發生的一切已可勾勒成一部傳奇。我刺你一劍,你還我一刀,中原叛龍,嗜血者,寧闇血辯,夜重生……他們兩人之間究竟是誰負誰多些早就無法清算,也無須清算了。但那又如何?不去計較非是放下,而是既然眼下一切都恍若從前,那又有什麼理由不安坐現在?儒家還算是個講求實際的學派啊。他終於是懂了。懂了。
雖然不可能為對方犧牲性命,但小小的牽就有時也是一種喜悅,龍宿看著桌上的春盤茶盞,淡淡笑了。
「龍宿啊,我說你這一笑,不知道要迷倒多少才女閨秀了,別老用那把會把人閃瞎的珍珠扇遮住臉才好。」
「吾是怕連汝也迷住了,要破汝百年清修之身吶。」
劍子大笑了起來。
在這裡,龍宿是龍宿,劍子是劍子,唯有宮燈幃才能讓彼此撢盡身上紅塵,不再有外務官銜的鐐銬咬住兩人手腳,所以他們都很有默契地將這般時刻捧在掌心珍惜。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劍子亦了然於心,龍宿沒有唸出的下一句,那是……人間有味是清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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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武夷大紅袍:產於福建武夷山,在武夷名叢中享有「茶中狀元」聲譽,是岩茶中的王者。
有關大紅袍的傳說可參看下列網址:
http://big5.xinhuanet.com/gate/big5/news.xinhuanet.com/food/2006-08/08/content_4934614.htm
註2:「雪沫乳花」一詞為蘇軾〈浣溪沙〉,題名:「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從泗州劉倩叔遊南山。」。全詞如下:「細雨斜風作小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 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這是首描寫老友重逢的詞作,劉倩叔生平不詳,只知兩人相聚之時他正在官場上失利。但蘇軾不以其官場失利而產生隔閡,末句「人間有味是清歡」正是寫友人之間無利害關係、心靈上毫無煩擾的清逸悠閒。
2007/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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