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23日 星期日

[天宇]歸宿

如今身形已與千少一相差無幾的上官星佔住花床的左半邊,一下便顯得有些擁擠,自從這位大少爺每夜深更抱著扇子跑來霸佔他的半邊床之後,千少一破天荒地開始考慮要把這座屹立九百九十九年的玫瑰花床重新改造一次,至少尺寸要加成雙倍。他在心裡微微嘆口氣,清白湖的房間有床有幔有燭有茶盞,舒適溫暖,還有親人和兄弟在,他偏偏要跑來荒郊野外和他擠,餐風露宿風吹雨打,一座床豈好過一間屋。
「小星,此時此刻,你應該在清白湖安睡,那裡才是你的歸宿。」

「我認床。」上官星閉著眼睛,頗有點理直氣壯的意思。

「我以為聰穎的紅雲之子,會說出更具說服力的理由呢。」千少一吸了一口花煙,薄薄透透的白色煙氣撫過上官星的眉眼。他的眉眼多麼聰明,像極了父親,只有在千少一這裡,那讓他懷念的孩子氣像頑強的靈,攀在他已經成長得沉著平靜的臉上。

「真的是認床嘛......」他用了接近嘟嚷的聲音說著。

語氣耍賴歸耍賴,但這句倒不是假話,千少一教過他,朋友相處要坦誠以對,這點他一直遵守得很好。也許是一出世就得面臨危機環伺的靈胎體質,睡眠時另一半的大腦總會慣性地醒著以充當自己的守夜人,他給自己偷偷實驗過,並歸納出唯二能讓他兩邊大腦都進入休眠狀態的地方,第一名是千少一的玫瑰花床,第二名是太陽的故鄉。太陽的故鄉太遠了,進出還要踏八卦變化步法,千少一好找,當然找千少一。

再怎麼說,這座床養他成少年,又從少年變青年。在他還是小靈童的時候,千少一夜夜護著他睡,年長好友的氣息、玫瑰的香味以及歌聲為他驅走過無數個噩夢,讓他在夢裡駕著美麗的紅色雲朵飛,在紅色雲朵上盡情玩耍打滾蹦跳,旁邊是整叢的玫瑰花圃,隨時可以摘來玩。他在夢裡發明了一千種玩法,可以愉快地渡過無數個夜,不用怕無聊。千少一死後,花床破損,他就經常夢見紅色的雲朵破了個大洞,玫瑰花圃猛然墜落,他要救,卻被刺傷了手。

於是第二次被送回九色彩虹天的時候,他硬是把親手修復好的花床開上太虛轉運站,再開上九色彩虹天。整個龍族傳得沸沸揚揚,有一位少年異數,連在床上都能走彩虹步伐,鬧得族裡的孩子們全把他當偶像崇拜。但是那座床上還留有外人的氣味,族規嚴格,九色彩虹天是龍族基地,不得外人進入,族裡的長老開了個長長的會議,總算敲定,這是這位族中少年的交通工具兼寢具,不算犯規。

在九色彩虹天的漫長日子裡,上官星待在花床上的時間很多,除了睡覺,白日也經常在床上入定或思人。消息發回天宇,奔忙的天宇智者一度煩惱得直嘆氣,簡直想變成一顆光球飛上去沒收那座床。這位多思多操煩的父親心想兒子變懶惰了,沒了千少一兒子就自暴自棄,雖然這孩子流的是怒雨飛龍族的血,但不能學某位閒適臥雲三千年的懶前輩啊。幸好紅雲之子仍是紅雲之子。千少一最好的朋友小星不能漏氣,他要好好活下去,要成長成和父親一樣出色的人,如果千少一能夠再見他,他想在他的臉上看見欣慰與笑容。於是那日,在流沙原,他把花床帶回了天宇,在令人煎熬的等待中,他旋身跳離,迎回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現在的藍衣青年上官星仰躺花床上,四周都是熟悉的氣味,心裡很踏實。他幾次送走千少一,又幾次找回他,他受不了那種死別的痛,他跟著雨涵前輩唸誦過一本又一本的佛經,咀嚼過無常與空苦的詮法,想從裡面得到解脫,但痛仍是痛。他到底還只是個青年啊,先天前輩們順天而行的生命哲學,他終究似能懂卻不能行。所以他要在這裡好好看著他,不准他再消失。

青年睜開了眼睛,就能看見他熟悉的滿天星斗。「千少一,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除了血和生命。你賦予我名字,教我讀書和武藝,那時我這麼小,字都不識,你唸三字經給我聽。」

「紅雲之子遺傳了父親的聰慧,過耳不忘,句中涵義也均能準確理解。」

「人之初,性本善......」青年的聲音清明而悠遠,像柔軟的綿繩撈取過去,「是你的存在和曾經存在,一次又一次拉回了迷途的我。千少一,」他感嘆地說,「你真是我所見所識,最至真至善至美的靈魂。」

「小星,這句話,你應該用在你的父親身上。」

「怎麼可能啊,上官星向來只說實話,不講虛言。」

「你此生所見所識,還太少了啊。」

他賭氣似的朝床外偏了頭,「是啦,是不比你那千年的道行,但你在塵世浮沉近千年,還不是只崇拜我父親一個人。」

哪裡還找得到比你更好的人呢,青年心想。你就裝著冷冷淡淡的外表,其實所做一切全是為了他人。上官星有些傷心,千少一幾乎看著他每一個成長的軌跡,可他卻沒有。長大之後的他經常編織一些想像的故事,千少一那些他未曾參與的將近千年的孤獨,都是怎麼渡過的?幼年的千少一有被誰庇護過嗎?有過和他一樣的友情的溫暖嗎?親情呢?他想起他們幼時的約定:

「千少一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人人眼中的怪胎。」

「真的喔!那九九九小的時候,也有一個九九九陪伴他嗎?」

「這個嘛......」

「齁,你免驚,那這樣,下輩子小星要比你早出生九百九十九年,換我照顧你,教你功夫,唱歌給你聽,要是有壞人來抓你,我一招就把他轟出去。」

「嗯,」千少一笑了笑,很輕很淡。「有小星在,我就安心了。」

「嗯嗯,說定了喔,有我在,你就免驚。」小靈童打了個呵欠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的咕噥幾句,進入了夢鄉。

下輩子太遙遠了,他怎能等,在他們的世界裡,下輩子彷彿是幻境裡的事,但是他的手已經足夠大而堅實,能握得住現在。

「那次你離開這個江湖前的最後一枝玫瑰是給雨涵前輩的,但是進入這個江湖的第一支玫瑰,卻是給我的,所以,」青年難得顯得有些彆扭,伸手揪住了千少一的袖口,「千少一,太陽的盡頭,你已孤獨九百九十九年,接下來的九百九十九年,就讓小星來陪伴你。」

「小星不是一直都陪伴在千少一身邊嗎?為此,我已不再孤獨。」

「哼,你要是再消失......」他想說些具有威脅性的狠話,但饒是紅雲之子聰穎慧黠,搜索肚腸了許久竟是搜不出來。他有些氣惱地向右邊翻了身,覺得不對,又翻向左邊,但床太擠了,他一翻身就翻空栽下床,被千少一撈了回來。

「小星,」千少一難得嘆氣,「你就安份點。」

青年可能有些浮躁,掙扎著還想翻。不過關愛而不溺愛,適性而不縱容,一向是千少一的教育方針,因此他煙斗一轉,輕輕巧巧點住了上官星的穴道。「你要是動來動去,一直掉下床,我可是很累的,定心定性,是你今晚的功課,所以你就這樣睡吧。」

上官星沒想到他來這招,偷偷運了內力去沖,但紋絲不動。「千少一......」這聲便帶了哭腔。

「一揮長虹的腔調是有專利的,不適合你。」千少一替他摘下有點礙事的高聳髮冠,給他調整了一個安穩舒適的姿勢,一如幼時那樣照顧他。「睡吧,明日天宇仍是腥風血雨。」

長髮披散在脖頸,上官星覺得有些癢癢的,很想動,但他知道對千少一抗議不會有效。

他以為這樣肯定得要一夜無眠,但認床的魔咒發揮得比想像中還好,熟悉的年長好友的氣息、玫瑰的香味還有繚繞的煙氣薰軟了他的心神,沒多久就意識模糊地閉上了眼睛。在沉入夢境前的最後一刻,他想起幼時千少一曾經問過他,如果有一天,親情和友情不能同時擁有,你會如何選擇。那時他尚未被世事所染的心靈好苦惱,但親情溫暖,友情更溫暖,他當然選友情,因為千少一懷疑,他還發脾氣呢。可是現在他暫時不想思考這個問題,因為千少一還在,他就有了任性的本錢,親情和友情,他都要,在這個當下,哪裡都是他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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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願已了(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