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從沒想過這一生要怎麼過,日子便這麼流轉下去了,天上兔走烏飛,他也從不計算太陽或者月亮當空的次數,有一個人曾經跟他說:「月亮之所以會不停地走,是因為嫦娥威脅它說,你不走,我就帶著玉兔搬家到太陽上面,順便把你的爛桂樹也一併扛走,看你的吳剛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砍!月亮嚇得直打哆嗦,於是一股勁兒往前衝,半刻也不敢停留。」雖然他深信那只不過是某人用來哄騙他家小花貓的床邊故事,但那確實對他沒有差別。就像他握在手裡的胡琴,昨日也唱,今日也唱,怎麼唱都是同一個曲調,可他從沒想過要換一首,或是不換,就這麼咿咿呀呀唱盡了他一生的滄桑。
大雪紛紛飛,天地白得有些虛幻,他的臉也白,而且好看,在嚴寒的空氣中冷凝如一座冰潭,沒有波瀾。時間也被凝凍在這裡了,在這片白得足以將夢與其他一併吞噬的境界裡。
他姑且將之稱為孤獨,因為他尚未找到其他的形容詞來命名這一切。於是他不由得想起那些,盈滿一袖紅塵一頭栽進這座冰潭的他們與她們,竟彷彿就此沉淪,再也沒有起來。
他以為生命便是這麼莫可名狀的東西,永遠只能像一縷孤魂徘徊於大千世界,無法選擇地一直走啊走啊。他的腳步曾經留戀過許多地方,但終究回到了這裡──孤燈高懸的銀白世界。因為,他是這麼想,或者說他根本沒有想過,若是一個人以赤裸之身茫然進入這個人間,他必定會以赤裸之身再度返回那個,屬於他的世界。雖然他知道,他的旅途,沒有盡頭。
■
「我的罪贖不清。」
不知是第幾次,他又驚醒於那個陰慘慘的夢境。他那雙尚未佈滿刀繭的小手執著刀,挺進男人的腹部,當刀尖吸飽男人的血,便像破繭而出的蛇虺一般,直直衝入女人的腹部。他驚得呆了,月光從窗口蜿蜒而入,清清楚楚地裁剪出女人的繡花鞋、石榴裙、紅色衣襬,然後停留在腹部,撫過一道一道激情的吻痕,和蛇形的血流,一滴一滴,竟像開了無數的桃花。紅色真的是適合那女人的,那在她身上盛開如誘人的花綻放,吞食男人所有的慾望。月光繼續上行,滑溜溜地經過女人凌亂的衣領、白皙的項頸、猖狂的紅唇,最後裁剪出整張臉,過份妖嬈美麗的整張臉,不因大量失血而失色,這時宛若即將回歸地獄的濃妝豔抹的女魂,將最後一抹氣息吐在他臉上。他真的驚得呆了,在數秒的時間中,他只記得他茫然地喊著媽媽……媽媽……,女人與男人一齊倒退,腹部牽引著背部,踉踉蹌蹌,一步一桃華,而他與女人之間的臍帶便不停拉長,不停拉長,終至「啪」的一聲,寸斷肝腸。所以他逃,拋下屠刀,一路踩著業障萬萬千,逃逃逃,逃回人間,逃回因果輪迴。
「我的罪贖不清。」他的手捏得緊緊,那些他想抓住的放不下的,全化作冷汗在他額上爬行,然後他猛然睜開眼,擁進一個溫煦的微笑。
「羽仔,這該不是你今天的第一句話吧?」
他的思緒顯然還與夢境裡母親妖麗的臉黏在一起,無法自拔。所以他沒說話。
「羽仔,還沒醒啊?」
「來多久了?」他才慢慢坐起身,卻似乎沒打算抹去額上的汗水,任由冷風吹拂,將那些汗珠凝結成一個一個的冰晶。
「剛來。」慕少艾看在眼裡,不著痕跡地搧了搧眼睫,衣袖輕揮,拂去那些冰晶,像是妄想拂去他一身的罪業。「我說,羽仔,如果我是敵人,只怕你現在已不止是冰凍小鳥那麼簡單了。」
他的眉皺得更緊了,好半晌,才從一向緊閉的嘴唇中間擠出數字:「不要叫我羽仔。」
唷,終於對這有反應啦,不然我還道哪個小偷鳩佔鵲巢,竟是睡得毫無愧色。
「你除了這句話,就沒別句可以說了嗎?你如果時常來我的峴匿迷谷,我可以幫你無限擴充話庫,免費的哦,額外再附送一隻嘰哩呱啦小阿九,讓你重溫兒時記憶。」
「…………。」他是早習慣了那人的喋喋不休,有其父必有其子,所以每當阿九見了他便像一團五顏六色的颶風捲來,耳前耳後地喊著羽叔叔,羽叔叔,你怎麼又這麼久沒來?你可不知少艾是怎麼虐待我的,他把我當童工,一下鋤他的草,一下煎他的藥,還說我如果不勞動,變成一隻肥滋滋大花貓,他就會想要把我烤來吃掉,哎唷好痛,少艾你作什麼打人?羽叔叔你看,阿九好可憐,阿九也要學六翼刀法,下次把少艾的寶貝水煙管給一刀劈成兩半……,這時他也只是面無表情的伸手輕撫小阿九柔順的長髮,一聲不吭。
他想小阿九是幸也是不幸的,用殘缺的半顆心,換來一個慕少艾;那麼他呢?或許是用失去的親情,換來滿滿的友情。可小阿九年紀雖小,卻懂得抓牢得到的東西,就如同那支被舔的濕糊糊的麥牙糖,牢牢抓在小小的手裡,打死也不肯放手。而他,他的兒時啊……。
「呃,我的意思是說,讓你重拾赤子之心,像小阿九一樣天真單純愛裝無辜又多話,讓你的世界潔白無瑕,隨你塗鴨成什麼顏色都成。」抬頭望了望四周,嗯,本來就潔白無瑕,只是冷──太冷了些。慕少艾頓時有種弄巧成拙的感覺。
「你除了說話,就沒別的事可做了嗎?」
「呼呼,上天生了一張嘴給我們,當然是用來說話的啊,不然你想嘛,吃三餐需要花多少時間?剩下的時間不拿來說話要做什麼?總比你除了拉胡琴、擦刀和皺眉頭之外什麼都不做來得好唄。我說羽仔,你這叫暴殄天物,白白浪費自然資源。咦,不過你幹麻學我說話?」
「你還有話可以說嗎?」
「當然有喏,我在想等我把口水都說到乾之後,你會不會想到要泡杯茶給我?」
…………。說了這麼多,你的目的就只是這個嗎?
茶香裊裊,在認識慕少艾之前,這是不曾出現在落下孤燈的味道。而今,茶香卻與雪香緊緊糾纏在一起,再也無法分辨。雖然屬於他的那杯依舊,苦不堪言。他仰頭飲下。
慕少艾一伸手,拿了他的杯也一飲而下。
「羽仔,你已經能嚐到苦盡甘來的滋味了嗎?」
「苦澀,就是你說的江湖嗎?」
「江湖,江湖,這個世界哪裡都是江湖。羽仔,人心就是江湖啊。就算你把自己永遠封閉在這個冷得要命的地方,你總有一天還是會被捲起江湖的漩渦裡。江湖啊,是一個令人沉溺的沼澤,你的人離開了,可心還在那裡,你的心離開了,可人就永遠拔不出來。」慕少艾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這回他慢慢啜飲著,苦與甜的糾葛讓他的味蕾紛紛躍動起來。「羽仔,你的泡茶技術倒是越來越好了。」
他沒答腔,直勾勾地盯著眼前人,像是要把眼前人燒透了一般。
「呼呼,這就是江湖。」眼前人輕輕笑著,左頰上的黥印突然活起來了,閃爍著異樣的光澤,彷彿與這片銀白爭奇鬥豔,不肯服輸。
「羽仔,放下吧,用你的赤裸的心,到江湖去,去贖你那所謂的罪。」
「慕少艾,那麼你……放下了嗎?」
眼前人是有那麼一瞬間著實愣住了,回望他的眼睛,從他深邃如谷的目光中,看見自己的臉頰上,古老的圖騰,雜草蔓生。
罪,所謂的罪,就是當你披荊斬棘,掘出對方遺忘在荒蕪時間裡的記憶,它們便在對方的眼瞳中,喚醒你心裡那隻陷入沉眠的鬼。他們心裡都住了一隻鬼,於是從不敢奢望於菩薩低眉,他們都將那隻鬼封印在心的陰影之中,所以從不願臣服於金剛怒目。其實他們,都在無間。
所以這次,那人伸出手,對著他說:「羽仔,你,我,我們一起,走一趟人間。」
而這次,他極緩極緩地頷了首,以只有那人才看得出來的角度。
■
他得到了一把新刀,而且是神刀。
當他穩穩地踏在殘林的土地上,潤潤的草香輕飄飄沾濕他的嗅覺時,他才開始想起,事情是怎樣發生的。
慕少艾才剛踏上第一階,便感覺眼睛被什麼東西閃了一下,刺冽冽的。第一個反應抬頭往懸在樑柱上的孤燈望去,熄的,想想也對,大白天的點什麼燈。思緒走到這裡,腳步也已牢牢貼在涼亭的地上了。而他,羽人非獍,一如往昔,獨坐幽亭裡,一張臉溫度如雪,左手執物,右手持布,來來回回摩挲再摩挲,一副旁若無人貌。
沒錯,他在擦刀。慕少艾揉揉太陽穴,開宗明義第一句:「羽仔,我說,你那把刀都已擦到能當鏡子用了,難不成你還想擦出鏡仙麼?」
仍然是過了半晌,他才緩緩張口:「不乾淨。」
慕少艾開始發現,自從認識他之後,發愣的次數是變多了。什麼時候早將滿口伶牙俐齒全輸給了他,賠得血本無歸。「哪裡不乾淨?」
他鎖眉沉思,約莫一陣飛雪自天落地的時間,交出答案。「不知道。」
慕少艾看著越來越嶙峋的小山,他的眉頭,嘆了口氣。「昨兒到殘林看診,林主說他新得了一把刀,苦於自己不會使,要我替他留意著有沒有適合的主人。羽仔,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恩公不是用刀?」
「不合適,林主說的。更何況你見過他帶刀嗎?」
「我不需要。」
「聽說是神刀呢,百年難得一見噢,說不定命中註定是你的。去看看也沒有損失吧。殘林之主仁慈地簡直像尊佛像,你一定喜歡他。」
「我有刀了。」
「唉呀呀,既然要行走江湖,自是要一把好刀隨身,縱使你刀法卓絕,屬性不合適也用不順手,我想那把刀或許適合,而且應該……很乾淨。走啦,就當陪我去。走走走。」
方今世上,無論是素還真出家,一頁書還俗,還是吞佛童子玩火不慎燒掉整個異度魔界這般大事,都及不上膽敢無視於他羽人非獍雪窖冰天的眼神,一個箭步衝上前硬扯著人便走那麼樣的震撼。但是他,其實他早習於將自己的腳步交給那人,因為他仍然不曾思考,人間萬世,百劫千生,應該用什麼方式去走。
慕少艾說得一點也沒錯,那把刀確實命中註定是他的。殘林之主甫用心眼觀視過面前之人後,便欣喜地發出心聲道:「羽人非獍,此刀當真非你莫屬。」一刀雙刃,唯有速度極快之人,方能克服因風產生的障礙,這世上怕是找不到比羽仔更合適的人選了呢。慕少艾如是補充。於是毫無滯礙地,連推辭的語句都沒湊出一句,他便成了神刀的新主人。
他果然很喜歡殘林之主,那慈藹祥和的態度沒讓他想起佛(如果他心中有佛),卻讓他想成一名父親。在回返的路上,林主最後幾句話黏住了他的耳膜,那嗓音溫溫軟軟的感覺其實很舒服,讓他並不想拂去。「此刀名為天泣,天泣,即是上天對不幸者的哀鳴。羽人非獍,我相信你終有一天能真正駕馭它。」天泣,天泣,上天的眼淚,願意給予他這種……人嗎?他這麼想著,右手便不自覺地來回撫摸繫在腰間的新刀,神刀微微閃爍著隱斂的光芒,從此他很久很久才擦一次刀,因為天泣確實很乾淨,只是仍然擁有一小塊,永遠擦不掉的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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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人大俠的名字就這麼不脛而走,紅遍整座江湖的悠悠眾口。「梟獍」二字亦徹底自眾人記憶中抽離,從此不再猙獰。茶舖飯館,酒家客棧,處處可見淪為桌邊閒話,化身為下酒菜的一代大俠,例如這樣的對話:刀客甲:欸,知道羽人非獍吧?沒聽過這名字就甭在江湖上混了!刀客丙:聽說他最近又在北武林救了某某鏢局上下三十餘口,那惡賊被他一套六翼刀法給砍得抱頭鼠竄,差點沒跪下來哭爹喊娘咧!刀客丁:所以咱們可千萬不能做壞事,要知道得罪誰都成就是不能得罪這位羽人大俠吶。或者是這樣的場景:劍客一:唉,我啊,這輩子要是得見羽人大俠一面,就是死了也值得!劍客二:嘿,你真沒緣,我一個月前可是親眼見到他施展六翼刀法的英姿哩。我啥都還沒看清楚,對面那惡人就喀擦一聲人頭落地。對對,我還撿了一根羽毛作紀念,喏,你看,你看。劍客三:哈,你啥都沒看清楚,我可是仔仔細細地正面瞧過他呢。告訴你,他生得可俊了,看他皺著眉頭端茶喝的憂鬱模樣,要我是女人啊,肯定愛上他。說得端菜上桌的俏麗小姑娘芳心蠢動,一抖手將整盤菜給砸得面目全非,還得連聲客倌客倌的賠罪。諸如此類場景日日搬演,點播率不下於婦女們口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只差沒將羽人非獍四個字掛在公開亭,風一吹,他的名字便獵獵作響。
儘管風靡武林眾生,在江湖的彼岸,話題男主角羽人非獍依然將笑容扔進那些少女情懷的想像之中,自己沒帶沒走一絲一抹。
這時他正坐在落下孤燈的圍欄上,不甚專心地拉著胡琴,琴上墜玉被風吹得玎玎地響,他突然停下了,一雙眼直直盯住那塊繫著絲緞的玉環,使得後來攜著酒壺大踏步而上的斷雁西風險些以為眼前人已沉入白日夢的沼澤。
「羽仔,你怎麼了?」
「沒什麼。」回神抬頭,尚未見著少女的臉,酒壺已晃蕩蕩地撞進眼眸。「來喝酒?」
「是啊,」素有俏麗紫辣椒之稱的西風小妹一抬手,酒壺砰一聲站到了石桌上,其豪氣干雲之勢連天上飛雪都給嚇得縮頭縮腦,半晌不敢落下。「我哥煩死了!又在那裡囉哩囉唆,說什麼羽仔現在紅透半邊天,要是結為親家我也可以攀上枝頭當鳳凰,趕快打包嫁一嫁才是。呿,不怕我嫁過來會給冷死嗎?」
他將少女用力地嵌進他目光的深谷中,語調則平滑沒有坑洞:「恩公擔心妳,才一心想把你嫁出去。」
「呸,是怕我吃垮他吧!誰說女孩子非得嫁人的啊?本姑娘不想嫁誰敢逼我,我跟他動刀子拼命!咦不對,羽仔你休想轉移話題,說,你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
「說沒什麼就是有什麼!我一來就覺得你不正常,好好的琴不拉,巴巴地盯著看做什麼?」
「…………。」
「欸,你最近可真出名的很了,剛纔我來的路上到處都可以聽見你的名字。我說羽人大俠,你做了這麼多風雲事蹟,江湖上人人說你是英雄,你還有什麼不開心的吶?」
「妳說,別人眼裡的我,真的是我嗎?」
「啊?」
「其實自己的什麼樣的人,自己最清楚不是?」
「呃,羽仔,我覺得你生病了……,要不要叫慕老頭過來看一下?」
他伸手拿起桌上酒壺,封布一揭便猛灌一口,讚了聲:「好酒。」又遞給顯然仍在微愣之中的紫衣少女,道:「喝酒吧,妳不是來喝酒的嗎?」
「呃,是啊。」愣愣地接過酒壺幾口下肚,火燒一般的感覺讓她的身子暖烘烘的十分舒服,於是漸漸忘了眼前這人的異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下酒話來。
那一口酒便在他胸中烈烈地燒,可身子還是冷的,像是他整個人偎進雪地裡,眼前的柴火燒著燒著燒成了灰燼,雪仍然撲簌簌用力地落,落得很猖狂,直到他把自己也偎成了雪。所以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血液卻隱隱約約沸騰起來了。他尚未釐清那是什麼樣的感覺,身子於是靜若雕像,但腦海洶湧翻滾,激起好高好高的浪,那些全是赤紅色的──赤紅一片似血,是了,那便是血,是血,在女人身上盛開如桃花,她搖搖晃晃地走上前,繫在紅色衣襬上的兩片玉飾便玎玎地響,她湊近那張妖麗的臉,鬼影幢幢,膩膩地喊著:我的心肝寶貝我的兒啊,過來娘這邊,來,讓娘看看你的小臉。嘻嘻,好俊呢,跟你老子一般模樣。他是天底下最壞的惡人,卻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他的刀尖還嗒嗒地滴著血,卻轉頭好溫柔地對我說,我的好霏霏,過來讓我親一口好麼?好麼?我的小寶貝,過來讓娘親一口好麼?好麼?他顫著聲輕輕地說:娘,妳喝醉了,我扶你到床上歇著好嗎?她聲音突然變了,尖銳如針地刺著:胡說,我哪裡醉了?你跟你老子一個德性,想灌醉我,把我騙到床上去是不是?小孽種,你的身體裡果然流著你老子骯髒的血!呵,我嬈女霏霏怎麼會懷了那個賊漢的種?拖油瓶,小孽種,快過來讓娘疼疼。他仍顫著聲,喃喃地說:娘,妳喝醉了,妳喝醉了……。女人的臉瞬間消失,而他的刀沾著血,滴到潔白無瑕的雪地上,一滴、兩滴,滴成一株紅桃花,雪中一枝開。女人說:嘻嘻,嗜血的小惡魔,你流著你老子的血吶。一個婦人拉著孩子在他面前納頭便拜:恩公,謝謝您救了我和孩子一命,我該怎麼報答您啊?她的眼淚撲簌簌地掉啊掉,掉到桃枝之上,像是澆灌又像是恩澤,桃紅稀釋成粉紅,似烙印,印著永遠洗不去的顏色。
「所以,嗝,你現在真的是英雄了呢,那女人一臉感激的模樣真是有趣,嘻嘻!」
在他胸中那口酒漸漸失溫的同時,他便察覺到面前少女的臉上已經佈滿了詭譎多變的紅雲,於是他旋即為自己的分神感到有些抱歉,以至於他現在實在不知該如何回應。但她顯然已經七八分醉了,對於他的毫無反應根本沒有表達任何意見。
「呵,大哥這人什麼,嗝,長處都沒有,就是釀的,嗝,釀的酒好。」她又灌了幾口,把酒壺一個勁兒往前遞,笑道:「我忘了你都沒喝,喏,羽仔,這酒好,嗝,好得很呢!」
他接過酒壺,把僅剩的幾分涓滴倒進他乾渴的喉嚨裡,皺著眉頭道:「西風,妳喝醉了。」
少女笑得花枝亂顫,雙手在空中亂揮亂畫,「胡說,我哪裡醉了?我是酒國,嗝,女英雄,千杯不醉的!」
他在心裡嘆了口氣,恩公以藥下酒,性有溫有烈,西風這次大概是偷到最烈的那一壺了。才剛這麼想,面前的酒國女英雄便砰地一聲倒在石桌上,不醒人事。他看著她紅到幾可滴血的耳根子,幾根不聽話的髮絲也掙脫束縛隨風亂舞,又在心裡嘆了口氣。認命地起身抱起全身軟若一瓢弱水的少女,喃喃以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說:「西風,妳真的喝醉了。」
妳喝醉了,妳喝醉了……。
看來是非得送回悟明峰了,姑且不去思考當泊寒波看到這幅光景的時候,會以怎樣曖昧的眼神來掃射他。
他將酒壺繫到腰間,移足下階,步履輕如鴻爪,在雪泥上留下一個一個淺淺的印子。那把胡琴安安份份地趴在他背上,風一吹,繫著的玉環便玎玎、玎玎地響,響徹整個落下孤燈的風裡,雪裡。
■
他從來不適合華麗的顏色,諸如慕少艾的暖黃、斷雁西風的俏紫,或是……嬈女霏霏的妖紅,無論哪一種,出現在他身上都不免顯得荒唐。由於他內心的色彩過於黯然,現成的繽紛世界雖就在他眼前閃爍,他卻無法從中選擇任何一種,他曾說罪惡的顏色皆鮮豔,就像開在山野道旁的毒菌,扎的人眼疼。既是如此,便乾脆將自己從頭到腳用最簡單的顏色給裹得密密實實。所以自從他逃出罪惡坑的囚籠之後,便一直一身白衣,白得乾淨,白得徹底。
這種選擇的方法未免消極,於是某日當慕少艾披著一襲藥香來到他面前,難得一句不吐盡是朝著他左看右看看了老半晌使他忍不住要開口問出他的狐疑時,慕少艾立刻用一種嘆為觀止的語氣對他說:「奇了羽仔,同樣是白衣,怎麼人家劍子仙跡就白得這麼仙風道骨,白無垢就白得這麼光潔亮麗,偏偏你就白得這麼憂鬱?」他瞪著眼前表情極其誇張的白眉藥師,張口吐珠:「我的頭髮是黑的。」慕少艾的足尖頓時打滑,忙用手中的寶貝煙管抵住樑住,穩了身子說:「這算是理由嗎?看你這樣,我就覺得更冷了些,怪不得每次來這都哆唆打個不停!不行我得想個法子。」說著還真側頭思索,一邊上上下下打量他。他也懶得理會,取下背上胡琴,自顧自拉了起來。慕少艾便想:連玉飾都用得白玉,不用這麼堅持吧!陡然間靈光一現,喜道:「有了!羽仔你等我一會兒!」他默默看著興致勃勃的藥師展開流風雅賦將一襲藥香捲下山,不到半刻又捲了回來,臉不紅氣不喘,一股腦兒搶過他所有衣服,全給縫上了綠色滾邊,還順手嵌了塊翠玉在他胸前,然候喜滋滋地道:「成了!這樣有生氣多了!雪地也是可以有生命的嘛,你看這像不像雪裡的青苔?哈哈,真是越來越佩服我自己了!」青苔……這樣有比較好嗎?算了,反正他從不練習拒絕慕少艾的技倆,因為於事無補,何苦浪費時間?而且那對他而言不過是數首曲子的差別,便也任由它了。
但他仍然很白,這麼說吧,他有種從骨子裡滲出來的厭惡感,對於紅色,所以他殺人,卻從不允許對方的血濺到他身上;而方今武林能傷他羽人大俠者寥寥可數,若是不慎血從自己身上流出來,他必定第一時間到河邊又搓又洗,最後仍是一身子清清白白,以至於甫從罪惡坑像出閘的猛獸,將一身嗆鼻江湖味襲捲出來的孤獨缺一見到他,便驚得跳高三尺,瞬間從銳利陰沉的鷹眼變成目光如豆的雞……眼?一甩長髮便喊:「哇靠,羽仔!這麼久不見,你居然變成了天使!我說你穿成這樣晚上就別在外面亂晃,會嚇到人的!」他面無表情的瞅了面前像極糟老頭的恩師一眼,算是接收了這另類的久別問候語,隨即又將視線還給地板。
孤獨缺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上前搭住他的肩,說道:「欸,這麼多年了,你是撿到寶貝沒有?」
他再度抬頭,這次換成用瞪的,沒好氣地說:「廢話可以省略嗎?」
孤獨缺哈哈一笑,讚道:「不愧是我的徒弟,連眼神都可以使六翼刀法!好好,我說正題,其實你也應該猜到了,我是來殺你的!不過,嘖嘖,看你的樣子,我可以回去告訴瘋狗,說你得了重度憂鬱症,不久就會被抓進精神病院終老一生,你對罪惡坑所做的一切將會以精神疾病無法自律為由一筆勾銷,也即將毫無威脅性,說不定瘋狗會將殺人令收回口袋去哦……」
他再贊一刀,砍斷了叨叨不休的話頭:「你未必殺得了我。」
「哇!這句夠嗆!」孤獨缺回贈一雙驚嘆的眼神。「羽仔,憑你現在這個樣子,我要殺你是易如反掌,只是我現在不想動手,咱師徒倆很久沒見了,到前面市集喝一杯去!至於那個愛跟路的小太陽嘛,反正他的亮度也足夠我檢查出酒裡有沒有蟲,讓他跟好了。」說著逕自走了,也沒理會後頭的傻徒弟有沒有跟上來。
他望著恩師的背影,只覺得熟悉跟陌生兩種感覺在對壘,誰也攻不破誰,卻不是由於師父比往日更蒼老些的緣故。睽違這麼多年,他突然發覺,對孤獨缺的了解,竟早已凝滯在認識這個人之前。
所以當他抓著那截斷臂,血的腥味像海潮一般往他的臉拍打而來時,他便茫茫然迷失在海邊的大霧裡。為什麼留手?他問。是你砍了我的手,怎反過來問我?孤獨缺回答。
他於是想起了幼時被母親打得遍體鱗傷的雨夜,他咬著牙,往記憶中第二個家跌跌撞撞地奔去,師父開了門,把他拎進屋裡,用冰冷的語氣刺他:挨打也不會反擊,說你笨也還真是笨!但從師父眸子裡散出來的溫熱氣息,他卻一絲不漏地揣進了懷裡。驀地裡他全懂了,他激動異常地大喊:你怕!你不敢面對你自己,所以想藉我的手殺了你!你這個懦弱的傢伙,笨蛋!
「我們都是笨蛋。我們都假裝忘記所有的事情。」
「我沒有!」
「你有!你殺了你親媽媽,你殺了嬈女霏霏,你假裝忘了,其實你從來都記得!」
「我不……你別逼我!」
「我就是要逼你!你以為忘了就是不曾發生?屁話!你那群蠢朋友也是兇手,他們謀殺了本來的你,讓你永遠只敢在這個鬼地方拉你的死人調!你,現在跟我說一遍!我,羽人非獍,殺了自‧己‧的‧老‧母!」
他氣極了,刀光一閃,幾幾乎凍結了對方的咽喉,但那個他所熟悉的溫熱的目光卻在下一瞬敲碎了他的冰封。他像融化的雪球淌著雪淚,喃喃複述:我羽人非獍殺了自己的母親……。
那只是個意外。孤獨缺的聲調變了,變得鬆鬆軟軟,使他覺得自己正赤裸裸地站在對方的目光中。於是他們互相交換了約定,彼此見證他們的贖罪之路。有一天他們見面,眼裡的對方都必須要有所不同。他將斷臂遞還給師父,動作中有點懺悔的隱喻,孤獨缺卻爽朗一笑:說道:「是你砍了我手啊,就留給你當紀念吧!等我們再見面那天,你再還給我。」
他終於明白了,原來孤獨缺少了一隻手,卻越像一個完整的人。他體無完膚的站在風雪中,發覺師父其實有點怕他,亦如他不知該以什麼角色進入師父的視線範圍。他們都是爬滿蠹蟲的斷壁殘垣,在被荒草塵垢所掩埋、被摒除於記憶之外的半截陰影中,哀哀呻吟。
他們再見面那天,孤獨缺只剩下了一顆人頭。
──我很不爽,非常不爽。
他全身散發的氣息無一不在詮釋以上的敘述。斷雁西風帶著一壺酒來過,捨一仇帶著滿腔懊悔來過,他們都是第一次看到這麼不爽的羽人非獍,於是他們都帶著原本的東西離開了,半分不留。最後還是慕少艾帶來溫潤的藥香,將他拉出了落下孤燈的哀風泣雪,推進了鬼梁兵府的濃酒華燈。錦簇花團,歡聲處處,但氣氛是氣氛,他是他,眾人正在划拳為樂,他兀自飲著他冷冷的殘酒。其實他並沒有感到酒冷,他的感覺像流沙,正一片一片地在意識的縫隙裡流失。鑼鼓喧騰中,新郎新娘款款齊步,走進觥籌交錯的亂影,有人喊道:「祝新郎新娘百年好合!」眾人紛紛跟進:早生貴子、佳偶天成、福祿鴛鴦、鸞鳳和鳴……,祝賀也是一種競爭,笑容在眾人臉上堆成完美的表情符號。男人說:「這小雜種的表情真難看,真想宰了他!霏霏,我一刀解決他先,妳不介意吧?」新郎新娘連聲道謝,捧著酒杯回敬,他們把酒杯舉得高高的,紅色衣衫在微風中蕩著柔軟的漣漪。他的頭很昏,像桌前搖曳著的紅燭光。女人說:「哎唷!他是我的心肝寶貝呀,等我抱抱他親親他再給你殺,啊?」酒酣耳熱,鬼梁府主滿溢著荒誕的笑,代兒子女婿一杯接著一杯飲。男人說:「殺了他!」女人說:「殺吧!」殺吧殺了他!殺了他!他便顫抖著手,將他的刀往前一挺。風裡傳來驚呼和酒杯筐啷掉落的聲音,他發現樂聲轉了個陰沉詭異的調子,於是他看得分明,他的刀在一個男人的胸膛裡。那個男人叫做鬼梁飛宇。
他腦子像正在擰乾的溼布,濕淋淋沉甸甸的,不知道怎麼了,所以紋絲不動。事實上他沒被嚇壞,嚇壞的是旁邊的言傾城。她紅頭巾一揭一擲,撲到丈夫身上放聲便哭:「九十九,九十九,第九十九個被我剋死的人!」
死?剋死?是了,有個人死了。他又剋死一個人了。他猛然拔出天泣,再一次逃離。
婚禮變成了祭禮,鬼梁飛宇是祭品。眾人撕毀了笑容,戴上憤怒,他逃,而他們喊:羽人梟獍終究是羽人梟獍!莫走了羽人梟獍!他逃,慕少艾說:「呼呼,這就是江湖。」他們喊:替少府主報仇啊!快擒住羽人梟獍!他逃,他不是佛也不是魔,他只是一頭在樹林中茫茫奔竄的野獸,直到踏到了陷阱,頹然栽倒。
陷阱是一顆頭。一顆人頭。一顆風霜滿佈的人頭。孤獨缺的頭。
他剎時有種被欺騙的感覺。他最討厭被欺騙,被欺騙他就不爽,不爽他就想殺人,想殺人於是堵住他退路的那些追兵就倒楣。刀光血羽,一片幻境,他亦在其中,身後那些人變成了一場半月型的血雨。
忽略從心口往上攀爬的劇痛,他將整部江湖奔竄成一頁文字凌亂的狂歌,不記得哪些人、哪些槍林箭雨出現在上面,不記得擋掉幾招戟法,幾枚蟬之翼,他腦裡轟隆隆只記得一個名字:狂龍。石甬狹道。罪惡坑。嘯龍峰。昇龍沙地。墜鳥坑。最後他在刺石尖找到了那個那個名字的主人。一個笑得很欠扁的綠衣瘋子。他當然不討厭綠色,他只是討厭狂龍身上的鬼黠駭綠,幾至痛恨,他的世界本該充滿單純的顏色。此時正黃昏,夕陽落在他身上,把他染滿鮮血的潔白衣衫燙得更加豔紅,他的臉上也是紅的,從背脊穿出胸口的刺刀也是紅的,嗒、嗒、嗒的滴著血。孤獨缺的頭躺在他懷裡,也給染紅了,他緊緊揣著,沒有眼淚(如果有,大概也是紅的)。日頭漸漸墜下,時間流轉中,他的意識跟著流失,恍若忘記了一切。
一切皆不存在,愛亦非愛,恨亦非恨,我亦非我。
■
在醒來之前,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他遺忘了一切,遺忘了時間,遺忘了人,遺忘了顏色的意象,甚至遺忘了自己的名字,遺忘了刀。他也遺忘了形體,被任意賦予各種樣貌,從高原上的一滴露水,變成深山中的一片雲霧,經過沙漠成為流沙,又化成雪原中的飛雪、小溪裡的礫石,甚至凝成一滴眼淚,幾許哭聲,最後流入一個浩瀚的湖泊。那是一個水面平滑如鏡的湖泊,他在其中看見了自己赤裸的臉,還有許多張有些熟悉的臉孔。他感覺水溫很低,閃著水晶光華的水流將他整個人包覆起來,他在裡面浮浮沉沉。有人涉水而來。那人腳步很輕,將水面踏出一小圈、一小圈的漣漪,他聽著那人衣帶撫過水面的細微聲響,直到漣漪滑過自己的耳朵,他抬眼,又撞見一張面熟的臉孔。那人緩緩開口,聲如風鈴,叮玲叮玲地敲進他耳裡:「等你慢慢、慢慢地漂流到彼岸,」那人轉過頭去,伸出手,指著湖泊的對岸,「喏,就在那裡,那麼你就可以永遠地離開這裡。」回過頭,望著他的眼睛,又說:「可是,那還要很久,很久。」他覺得那張臉越來越熟悉,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是誰,於是他忍不住問:「你是誰?」那人輕輕笑了,說:「反正你連自己都忘記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很重要嗎?」他傻傻愣住,那人便輕飄飄地踏著水,將微笑帶離他的視線,直到他的眼簾再也捎不進那人的一絲一縷,卻捎進了一分陽光。
他慢慢睜開眼,入眼景象是一片木置屋頂,他躺在床上,有一縷熟悉的藥草香圍繞著他,而空氣死寂,彷彿有輓歌低鳴。這裡是……峴匿迷谷,慕少艾的房間。有人推門而入。腳步聲來到床前,停滯許久而不出聲,他微微轉頭,看到一張頗為熟悉的臉孔。「藥師死了。」這是來人第一句話。他的表情無火無冰,心裡波瀾微生。我知道。他說。我感覺的到。他的手指輕輕撫觸床板,任由指尖傳來隱隱的顫慄。他問來人:「你是誰?」
「劣者清香白蓮素還真。」
他思索片刻,覺得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又問:「你的名字,有什麼意義嗎?」
「還真,反樸歸真,回歸純樸本真的境界,從某個角度來說,也是無的一種。」
「要如何才能回歸本真?」
「等身上的一切矯飾都消彌殆盡之後,便是踏上還真的第一階。」
「那麼你還真了嗎?」
「尚無。素某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素還真看著他的目光慈和且哀憫,像是看著自己。「你背上的東西沉重嗎?」
「很沉重。」
「如果放不下,那就揹著吧。沒有有,無也不會產生。」
素還真從懷中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說:「這封信,等你想看的時候就打開來看吧。」說著舉步走到了門口,又說:「對了,其實名字也沒什麼意義,如果你叫素還真,你所得到的一切並不會有所不同。」
他看著迎向門外的素還真,陽光將之切割成光明與陰影,走出的每一步,陰影皆大方地尾隨在後。他的手指持續輕撫床板,感受順著指尖流至心裡的悲傷。現在的他,或許可以大方地面對自己的悲傷而不用低頭臣服。他可以大方地,讓悲傷流過那些永遠活在他心裡的一切,一點一滴,緬懷過往。
數日後,燕歸人魁梧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以驚訝的目光打量他的存在。
「你還活著……。」
「我當然還活著,我現在的命很值錢,死不得。對了,西風小妹好嗎?」
「很好。呃,她若是知道你還活著,肯定會高興得跳高三尺。」
「我覺得抓狂的機率大一些,到時恐怕要準備耳塞了。」
燕歸人沒有答腔,表情從呆滯到恍然大悟,不過半晌,猛然拔下背上聖戟,組裝中過程緩緩唸道:「颯風霑,問途寒,誰與共飲,誰敢擋關,燕戟歸命人不還!」
他愣愣地看著面前正氣凜然,擺好架勢顯然已準備相殺的魁偉漢子,問道:「你怎麼了?」
燕歸人冷靜異常,敵不動我不動,慢慢開口:「你不是羽人非獍,你是誰?」
什麼……?這下他是真的愣住了,瞠目結舌地反問:「那我是誰?」
「別再演戲了。羽人非獍孤僻憂鬱,你裝得確實很像,但一開口便露出了破綻。你到底是誰?假扮羽人有何目的?」
冷汗……。他開始搜索枯腸,認真思考如何從他學過的詞彙中挑出解釋,然而天外飛來一魚,卻是意外地替他解了圍。「啊──他不是鳥人非獍會是誰啊?你聽聽看他拉的胡琴,要是腸子沒打結我蠹魚孫就給你烤來吃!他就是可惡的鳥人,帶衰我家少艾的該死鳥人!嗚嗚嗚,害我越講越難過,看我的平川定海海海海啦──」水牆一掀,竟兜頭兜臉地潑過來,將二人淋了個滿身。看著同樣狼狽的對方,二人不由得相視一笑(如果他嘴角輕輕一扯算笑的話),僵局瞬間破裂。
後來的故事依舊發展得相當自然,於他彷彿順理成章。刀戟堪魔。刀戟斬龍。計殺北辰元凰。無論結果,皆是符號,在他心頭堆砌成一陣風煙。他突然覺得有點空虛,好像有什麼該做的事情還沒做,而且跟人有關。所以他回頭,在絕仙谷之外找到了想找的人,順便砍了一個女人的手臂。那個女人不可置信地捂著鮮血長流的斷口,將帶淚的恨火往他身上燒。這是他第一次體驗世間男女的愛與恨。但於此他實在太稚嫩,他是初生嬰兒缺乏嚮導,遇著誰都只能包一整顆心的歉意奉還。即使他對恨不逢掠下怒語:「你這種人不配得到真愛!」但他自知,對於真愛,他著實沒比這個遊戲人間的花蝴蝶懂得更多。他想起慕少艾在遺書的最後寫道:「羽仔,老實說,我最擔心的是你的感情問題。要是哪一天你找到你的另一盞燈,記得燒封喜帖給我,那麼我在九泉之下都會笑著喝你的喜酒。」初讀此信時,他無法控制地想,這其實才是你的重點吧,慕少艾。
然而終究,他又在落下孤燈收到一封信,另一封遺書。姥無豔,因為他自己沒有察覺的體貼與溫柔而對他從此傾心的女人。他開始檢查自己的心,摸著自己的斷臂細細辨別義氣與愛情之間的差異。後來,他遇見越小楓祖孫,奔波於不老城與長生殿、救燕歸人、將愁落暗塵拔出泥沼、破風水禁地……。有一天越小楓興致勃勃地纏著他問:「羽人,你的人生目標是什麼?」這本來是再平常不過的問題,他卻愣住,回望全身透著青春與熱情的黃衫少女,他終於領悟,原來他這一生啊,皆是為別人而活。
■
他最後還是回來了,屬於他的初始。
他站在石階上,望著孤立於風雪之中的亭子,說:「落下孤燈,想不到我們這麼快又再見面了。」風雪一如往昔向他撲面而來,他下意識地攏了攏衣領。
他現在正坐在石椅上,回想他前半生的足跡。此時的他赤赤裸裸,所以在風雪中他感覺有點冷。亭上孤燈高懸,被風吹得來來去去,他的刀──現在叫寂滅了,(當他駕馭住天泣之後,天泣竟然離他而去)因為雪氣,在刀面上凝成一顆一顆的水珠,宛若眼淚。其實他一直都害怕孤獨,現在也是,不同的是,他可以落落大方的面對,甚至敢於和孤獨對坐著聊天。他偶爾也會數算自己的命運,思考自己為什麼這麼帶衰。哦,所以,現在的他確實不同了,即使他依舊一身白衣,一張雪色的臉。簡單地說,他在人間。慕少艾已經走完了其中一趟。那麼他呢?他還有很長、很長的漂泊。碌碌半生,下半生,他要用全部的心力來悲傷。
原來這才是贖罪的開始。他的罪業就像落下孤燈的飛雪亂舞,拂了一身還滿。
他拉著他的胡琴,音色穩而沉著,流露著蒼老的味道,然而琴弦被調得不緊不鬆,正好適於表達感情。他想,在進入下一趟輪迴之前,至少要還清足夠的悲傷。一步江湖無盡期,他從來深信不疑,所以他會一直留在其中,直到江湖不再需要他,將他一口吐出。當然他一定會再回來,回到這個,屬於他的世界。
因為,也許有一天,他們的魂魄會回到這裡,問他一聲:「羽仔,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完-
2007.9.1
第一篇同人,現在看起來還真是做作的要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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