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從小喜歡撲著蝴蝶玩。還得讓母親抱著的時候,沒撐住母親肩膀的那隻小手掙扎往天空亂抓,色彩鮮麗的生物如母親偶爾取用的胭脂戲弄似地搽在她手背上,等她翻手要握就順那勢道打個弧線,顫翅飛走,然後繞著她頭頂心打轉。無極抓不到也不惱,只咿呀咿呀地亂喊,跟著把笑聲像一串珍珠一樣丟出來。母親忍不住親吻她軟如海棉的面頰,唇型誇張地說,這是蝴──蝶──。
蝴──蝶──無極學會說話得早,一張嘴沾了蜜,從早到晚甜甜喊著爹爹,媽媽,見到人就招呼,笑容如稻田裡抹上陽光的金穗。村裡人都喜歡她,說無極真是美人胚子,又乖巧又不哭鬧,長大了親事一定接不完。無極當然是不懂的,到很多年後她還是不懂為什麼女人嫁了人就算過完了一生。她只是一逕兒在院子裡撲著蝴蝶,蝴──蝶──身子像條彩帶奔過來跑過去。
她天生有舞蹈細胞,如果正逢暮春,粉紅色的花瓣被大把吹落,撲蝴蝶的無極在花雨裡像隻精靈,連奔跑的姿勢都彷彿習練純熟的舞步流暢輕巧,鄰家的男孩們會趴在院牆上偷看,有一次男孩看得入了神,脖子愈伸愈長,沒仔細竟一個倒栽蔥翻過牆摔了下來。無極嚇了一跳,回過頭見男孩滿嘴的泥土和草根,哼哼唧唧站不起來,倒是牆造得矮,男孩肉結實,沒怎麼受傷,她就禁不住直笑,笑得宛如生根的花朵,落花從她身上一瓣一瓣分離出去。蝴蝶逆著落花從容離開,像流水奔走就不再回頭瞧一眼。
白色的雲紋粉蝶、水青粉蝶,黃色的淡黃蝶、雌白黃蝶,兩片葉子搖搖欲墜似的枯葉蝶、華美高貴的大琉璃紋鳳蝶……院子裡的蝴蝶好多,無極最喜歡的就是大菊紅的孔雀蛺蝶,四片紅椒色的翅膀四顆黑色大眼圈兒,看起來笨笨的樣子,偏是最難捉摸,她一傾身撲過去,重心不穩往地上趴倒,卻見那蛺蝶從她眼前悠哉悠哉斜斜飛開。無極嘟了嘴,咕噥著唸了聲,壞蝴蝶!卻突然斜刺裡一隻碩大蜻蜓迅速衝來,一張口把蛺蝶叼走,所有的動作皆如此一氣呵成不帶遲疑。無極愣愣看著蜻蜓撲吱撲吱狂妄顫翅,銳利聲響像道箭矢射過院子然後落於簷角,將蛺蝶一口吐出,開始大快朵頤。之後她哭了整整一天。
母親喜歡倚在門邊看她追逐蝴蝶的模樣,那總使整個院子變成一座華麗舞臺,背景是為她一個人設計的,鄰家的男孩還是會躲在院牆上偷看,有時女孩也來,毫不遮掩地拍手叫好。母親常常會喊著無極的名字說,無極,長大了想做什麼?跳舞!無極天真回答,揮舞著雙手,朝母親那裡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轉身將自己舞成一隻款款而飛的蝴蝶。
饑荒吞滅了她的村人,她的父母,那是平凡村落常常難以逃脫的命運。她親眼看著大水沖過堤防,濁黃色的泥流粗暴碾過大片稻田,稻子長得好高,已是將近收割的時節,泥流卻淹過頂上,它們哀哭嚎叫,東倒西歪,許多抓不住土地,被殘忍地連根拔出。無極嚇壞了,竟忘了要跑,焦急的父親奔出來找她,見她愣傻傻站在泥流快要撲上的地方,驚得一把抱起就逃。房屋全被沖垮,水面上漂著無數雞鴨的屍體,還有人,惡臭一陣陣順水蔓延著。
他們逃過了大水,卻沒逃過接下來的饑荒。她開始流亡,和許多倖存的村人一起,瘦得衣服鬆垮垮挨在她身上,可是她沒有哭,起著膿包的腳掌奮力抬起,擦過地面,抬起,放下,不曾停止地一直走著。蝴蝶沒有了,她也不再有力氣跳舞,臉容黯淡如褪色的落花被塵土拍打掩埋。有個人將她撿了起來。那個人叫金八珍。
請救救我的村人吧。她平靜地說。
金八珍將他們安置在一個富足的村落,給了他們一筆錢讓他們重建生活。
無極跟著金八珍走了。她說,她要去跳舞,賺了錢把屬於他們的村子變回來。
她成為笑蓬萊兩大紅牌之一,身價極高,金錢不計多少,論到底還是她自個兒願不願意。看得上眼的只付一吊錢她也願跳,看不上眼的金磚堆上三丈高,她也深鎖房門,布簾拉起好幾層,只叫丫頭傳話說她睏了,歇著呢。另一個紅牌傾君憐就常笑她說,妳是舞姬呢,哪裡這麼任性,瞧妳現在一個月只跳兩三場,再過不久,會不會把舞步都忘了?
無極撇撇嘴說,妳瞧那姓蔡的小子猥瑣的樣子,懂什麼舞?把金子塞滿了笑蓬萊我也不跳。欸,妳那根木頭沒來?
妳怎麼老叫他木頭?
他是木頭嘛,說一是一,說二答二的,說他是殺手我還真不信。
傾君憐假意著惱呵她的癢,她也不甘勢弱將透著璃光的修長手指往傾君憐腰間探去,兩姊妹笑著扭成一團。然後傾君憐整整掙開的髮束和衣衫說,無極啊,我看你這樣,什麼時候嫁人吶。
無極歪身靠在床柱上,說,嫁人有什麼好,一點也不自由,如果找不到可以愛的人,那就不嫁了,我賺的錢夠我吃一輩子呢。
金八珍一段時間就放她假,她會回到她的家鄉,在已然平靜無波的河流旁站著,摸摸結著飽滿穗粒的稻子,蹲下來抓一把土,仔細用帕子包好。村人們還是那麼喜歡她,她會順著田梗一路走回來,像幼時一樣見人就喊,只是她的聲音不再童音軟軟。村人就會說:咱們無極,現在是個成熟迷人的大美人兒。
可不是,我同你們說,無極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才幾歲就迷死了村裡的小男孩。
噯,無極也不小了,可找到婆家沒有?要找到了,可別忘了把男人帶回來給咱們看。
無極淺淺笑著,倚在柴門邊說:張大媽,妳家的雞還是養得這麼漂亮呢。
後來她遇到一個比她還貴的人。那個男人,他的黃金的確可以將整間笑蓬萊塞得密不透風,可她知道他不會那麼做。
蝴、蝶、君。她在華羽火雞的嘴裡挖出這個名字。她早知道鳳飄飄是男人。君憐真笨,跟男人吃醋,戀愛中的人都會變笨嗎。她這麼想著。但是她又聰明到哪裡去,她拋下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包袱款款出走去跟隨一個不可知的未來。一隻孔雀蛺蝶模樣笨拙地飛出笑蓬萊,那時月亮像一面銅鏡,高高映照出蛺蝶那傻愣眼圈兒癡絕的目光,她的身子被整個遮去,只照出一條紅衣帶,不斷伸出來在風裡獵獵飛揚。
蝴蝶谷的蝴蝶全是金色和紅色的,是她從未見過的品種。但是她不撲了,她好好站著,蝴蝶們就會慢慢飛過來停在她肩上,頭上。唯獨那隻孔雀蛺蝶,她想起被蜻蜓一口叼走的駭人畫面。她始終沒有抓住過。
她突然想跳舞,凌波舞,金蓮步,陰川的水被水底的黃金照得熠熠發亮,即使在晚上也華麗如夢,她在月光下擺動身體,把自己舞成一隻翩翩而飛的蝴蝶。公孫月走了過來,由衷讚賞說:無極跳舞真美。
無極收翅而立,朝她一笑,說:是啊,可惜千萬人都欣賞,唯獨一人不看。
她知道蝴蝶君不愛她,但除了知道她也無法實際做什麼。她沒興趣做那什麼破壞人家情侶的第三者,可她又走不開。愛情本來就是一齣荒謬劇,那樣的劇本跳躍、違反邏輯,開頭和結尾有時毫不相關,可能連作者都不明白每一幕存在的目的。至少蝴蝶君認定她,是朋友,就這麼一點點,她就離不開那個舞台,即使她只是一個被柔焦處理的背景。
蝶──君──又來了!蝴蝶君從樹下躍起,手中的月琴一把扛到肩頭,對著走來的人不耐煩地說:色無極,你別老這樣喊,被阿月仔聽到當真了怎麼辦。
無極甜甜一笑,說:這樣不是正好,你們玩完了我就趁虛而入了啊。
喂,我警告妳喔,我蝴蝶君這輩子就只看得上阿月仔一個女人,她走了我就追,妳別想沾好處。
你這麼緊張做什麼,我又不是笨蛋,拆散你們我又怎麼會好過。風從蝴蝶君的方向掩過來,無極不著痕跡打了個寒顫。
蝴蝶君扛著月琴走進裡面拿了件外衫扔過去,妳本來就是笨蛋,笨死了,冷也不會穿衣服。說完轉身便走,也不理她穿上沒有。
她接住衫子捏著,手掌輕柔地來回摩挲,淡淡笑了,一滴眼淚在她濃密的睫毛上輕輕顫動。
如今公孫月躺在蝴蝶君的懷裡,她躺在木板邊,他們在同一條船上。她正在做夢,夢到家鄉的稻田,屋瓦,夢到院子裡的一株花樹,好多好多的蝴蝶,雲紋粉蝶、水青粉蝶、淡黃蝶、雌白黃蝶、枯葉蝶、大琉璃紋鳳蝶……她最喜歡的還是那模樣笨拙的孔雀蛺蝶,她一撲,蛺蝶就動作靈巧地從縫隙間溜走。村人說,找到婆家就帶回來給咱們看。噯,會回去嗎?帶著人?不,是她一個人。在意識將醒未醒之間,她彷彿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異域,她甚至什麼都還沒準備好,船便喀拉一聲靠岸了。
2007/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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