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9日 星期三

最後一場青春夢


  
  八月末尾的天氣彷彿某種讖緯,乾裂出來的紋路預示著跨過它後,我們也許就不再青春了。

  一行人背向海洋拍照的時候,我想起三四年前,有同樣的人,也在鏡頭裡背著海水歡笑,只是那時我們的臉上都還殘留癡拙的痕跡,在平穩的沙灘上奔跑揮霍仍然分泌旺盛的年輕,不像此時這般,凹凹凸凸,崎嶇難行。

  我曾經說我上輩子是魚,看到水就想跳進去,河湖海潭山泉小溪乃至游泳池,各有各的好,就是裝在盆裡的水也可以玩上十幾二十分鐘玩得不亦樂乎。但我從無一次真履行跳水意念的,這次也沒有,我甚至沒有除下鞋襪踏浪潮,沒有把小腿伸進去,如我事前打算的那樣任由海浪侵犯我的腿肚,或者,彎下腰去捉魚,去偷襲烏龜的殼。都沒有。我只有攀過一塊一塊礁石,尋一處稍微不濕而不致於一個滑溜跌進水裡的地方,蹲下來,用手掌的前半部撥幾下,看看正午的水溫是否真是燙的。也許這很正常,基隆多山,我們去的地方都是岩岸,滿佈著奇形怪狀的海蝕岩豆腐岩,本來就不適於戲水。

  所以我得說白浪滄海絕不是想像中那麼浪漫的地方,因為岩岸的礁石上總是爬滿了海蟑螂,密密麻麻,全部都是,大概只比螞蟻的密集度要小些。噢當然,沒有螞蟻那種萬頭攢頭貌,牠們會在身周劃出一塊保護區,每一隻都不越雷池,像極了臺北的人類,非到必要絕不與陌生人肩挨肩,背擦背,如果站在太過擁擠的公車上,就努力把頭往後仰一點,往旁偏一些,小心翼翼不去觸碰到旁邊人的皮膚。而當我這麼說時,我一邊在想說不定這只是我的習性而已,取樣不足無法代表臺北的全貌。

  海蟑螂和陸蟑螂一樣膽小,人一靠近就鳥獸散,趕麻雀似的。但是當你坐在石上休憩吹風閒嗑牙,一不經意,這些宵小之輩就會慢慢爬上來,觸角動一動,偵測一下,再爬上來,你就得跺下腳,把牠們嚇走,沒過兩分鐘又故態復萌。想像一下,問天譴和鬼伶仃在礁石上並肩而坐,衣袂在海風的行徑中翻揚,什麼都不說也好,只有髮束一下一下打在衣服上發出的沉脆的聲音,多麼靜好的畫面,然後就在他們的周圍,有幾千雙海蟑螂的觸角挑釁地甩來甩去。兩分鐘一次,兩個人跺腳猛趕蟑螂。不跺也行,任由牠們肆無忌憚爬上鞋子,攀上襪子,順著衣襬溜上來。能看嗎這個……

  那裡更不適合練劍,如果一套劍法練下來,看見身邊橫陳著數以千百計的海蟑螂的屍體,或斷首或斷肢或皮肉模糊難以辨認,絕不喜歡殺生的問天譴會把眉頭皺到怎樣的深度,就是很難說的事了。好吧,唯一適合的也只有打坐練氣,只要你練到方圓十里之內沒有海蟑螂能夠靠近,那麼恭喜你,你已經成為絕代高手了。

  還有一些電影和很多連續劇,大概都是那樣拍的,因為海邊是充滿誘惑的地方,它有一種神奇的魔力會讓情人不由自主解開對方的領扣,對不起,僅止於領扣而已,在夕陽漸消的黃昏之末,他們相互擁吻倒在斜斜的石面上,好像就為他們設計好的天然床舖……此時,千百隻的海蟑螂從大石的四周慢慢溜上來,一同見證他們的感情,多麼偉大的一刻!真是,浪漫個鵰啊。

  靠,為什麼我要一直把焦點放在海蟑螂身上呢。

  讓我們回到白浪滄海和地獄島吧,絕不浪漫的理由還有很多,諸如,作為一個海島,島上的居民不分社會地位階級高低,海風皆一視同仁,長年被混雜鹽粒的厲風拍打割蝕,哪裡會出現像問天譴鬼伶仃那麼光滑含水的膚質?而他們的膚色就應該曬成風飛沙那樣的古銅與健康蜜色。反觀三天兩頭往外跑的四非凡人,就只剩一種解釋,在島上的那幾位的確是天天挖海泥來膚臉,怪不得保養得這麼好,由此可見地獄島除了抓壞人來關,還同時進行海泥事業。哦,還有,以漁業或海產養殖業維生的海島地區,常在沿海走來走去的島主們,身上當然不會只有海洋溫暖的氣味,而會同時夾雜黏膩尖細的魚腥味。(問:我一天洗五次澡行不行?)

  我們在下午時分爬上忘憂谷,為的是等待太陽落下的那一刻。忘憂谷的中央是個不大也不甚小的平臺坡地,因東北西三面環海,可以同地看見日落和日出。踏上最後一階時我們總算明白忘憂之名何來,那是擠出整個白日最後一份力氣,全身包裹著汗水汙垢和塵土混和物難受得要死,而登上平臺的同時,海風從不知道哪一個方向毫無阻擾地撲過來,就在那個摩門特,呼,我忘憂了……。以上為唬爛,其實忘憂谷的名稱由來還是在於它的景色。不是它本身的景色,而是當我們佇立其上,允許自己用一點騷人墨客,或是俠士縱情四方的心情同態度,把視野往外放,在那個短暫的時間裡,彷彿就真沒什麼外物可資煩惱了。所以忘憂谷也作望幽谷。

  在那裡可以看見整個九份山城,我們到那裡時,它的連綿的山頭都已落入陰沉的雲霧之中,顯得特別憂鬱也特別唯美。下面是八斗子漁港,還有許多人在海釣,沒見到漁船進港,它們都還十分渺小地行走在海面上。轉個方向就是基隆嶼,毫無方向感的我其實以為它是龜山島,就如同每次登陽明山,我都要三百六十度轉一圈,問同行的人說,哪一個是觀音山。我和T坐在欄杆上閒聊,T說今日是鬼門關,說不定有水鬼在找替身,我們可得抓好了。我說要抓也會先抓下面那些釣魚的人吧。T哈哈笑了,說也是。太陽漸漸沉進厚實的雲層裡,仍努力要將窮途末路的光芒穿透出來,向下形成一道悶如水中聲的光線,雖然無緣見到落日,那景象也是美的。

  再回頭時,同行的人已經圍坐一圈打起牌來了。我們在黃昏偷偷竄逃的過程中離開寬闊的海洋,回到另一處港灣,我憶起前往八斗子的時候經過一座跨海大橋,我們排開一列背靠欄杆留下影像,一臺公車駛過時橋面突然上下晃蕩如站立於一片大大的彈簧墊上,我們又驚又笑,嚷著快快快趕快離開這座橋。而今我想起楊佳嫻旅至香港之後,在部落格留下的,提到的香港人不斷蓋跨海大橋,而使海與大陸愈發靠近的那篇網誌,遂讓我開始懷疑這是否也是一樁消滅大海的陰謀。我們回到市區,霓虹與市燈在夜色濃濃的水面上跳躍翻覆,廟口夜市人群如浪,像是一處夜晚漲潮的港灣,使我們再一次被海流沖刷。

  而白日多麼青春,我們流了滿身汗水,在正午走近小吃店以當地著名的青苔水餃和鯊魚羹作為午餐,然後熱得無法忍受所以打聽冰店,一起搶挖剉冰吃,一邊歪了脖子全神貫注盯著電視螢幕,和冰店的小孩一起看懷舊卡通亂馬1/2,還笑個不停。我終於相信卡通這種東西是不分年齡的,越大越可以投入得肆無忌憚,理所當然。


  果然一進入九月,就有了秋天的氣味,一下雨,溫度就降得瀟灑了。
  還能抓住多少個夏季尾巴呢?有時候,展望未來也是件很奢侈的事吧。

  可記之事尚有許多,抬頭看看長度,便就此作罷,一賭需要多久的時間,會將記憶淘洗殆盡吧。

  2008。09。03

  (照片為同行人所攝,自己的相機沒電實乃莫大憾事。)


  順道附贈一首馬水龍老師的作品:(真有人看到這裡嗎哈)

      http://mymedia.yam.com/*/2332327


  《雨港素描》,臺灣音樂家馬水龍發表於一九七○年的作品,描寫的就是基隆的各種風情。共分四段:(一)雨;(二)雨港夜景;(三)撿貝殼的少女;(四)廟口。基隆是馬水龍生長之地,對該地的感情自是非同一般。《音樂獨行俠馬水龍》中提到:「臺灣傳統音樂的因素仍然存在著,但不像《臺灣組曲》那麼明顯,因馬水龍採用較自由、較富於變化音的語法,來抒法他那較主觀、較感性的回憶、懷念之情。」

  此為第四樂章:撿貝殼的少女,速寫同為基隆人的鋼琴家妻子許子珍(當時還是女友)在八斗子港灣撿貝的靈動模樣。此曲的鋼琴即由許子珍女士所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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