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13日 星期二

[進擊的巨人/團兵] 歸人


   當埃爾文攜一身雪氣,推開那扇厚實木門時,店裡正哄哄鬧鬧,散發著紅茶、烤雞以及麵包等各種食物的香氣。熟面孔們全在這裡,木門喀拉一關,便把寒冷清寂的空氣關在了外面。這些都曾是他生死與共的部下,里維班出身的年輕精銳,如今已從少年成長為青年。   

  讓正在為一把吉他調弦,那是他新近愛上的玩意兒,戰爭結束之後,有許多東西從地下街流行到了地上,吉他是其中一樣。那曾是一種象徵落魄的樂器,流離失所的人們帶著吉他,在每日夜晚唱頌生命再度延續,只有在那個短暫的時間裡人們懂得溫柔的涵義。莎夏仍然紮著一束高馬尾,傻氣因歲數的不斷增加而自臉上蛻去了一半。她依然傻,但至少習得了如何掩飾。雖然此時她嘴邊黏了兩粒玉米屑屑,正露出一副遭受雷擊的表情,大吼大叫地掐著剛剛把她面前那份烤雞的屁股吃掉的柯尼脖子用力搖晃,試圖讓他吐回來。希斯特利亞也在這裡,令人意外,成為新王之後,她幾乎不出王都,彷彿自困於高塔之上的折翼神祇。今日她穿著簡單樸素的洋裝,未著冠,不配戴華麗墜飾,只像戰時一般,保持一點不過份的距離,坐在靠窗的位子,把半邊臉頰擱在手掌上,安安靜靜看著她的昔日同袍們,頗有種遺世獨立的意味。艾倫和阿爾敏熱烈討論著一種不須倚靠立體機動裝置就能把人載上天空飛行的新技術,巨壁倒塌之後那具體化了人們對時代前進的渴望,科學家們開始相信人類無窮的能力,艾倫熱血沸騰了起來,感嘆一聲真想有一天駕駛看看那種新玩意兒,能比立體機動飛得更高更遠吧。同桌的讓撇撇嘴,說要是讓你這種急著送死的笨蛋來開,肯定沒幾分鐘就撞上巨壁殘骸了,嘿,要用會飛行的機器來撞巨人嗎,應該比你的刀有用。艾倫始終自認已經完全蛻變成了成熟的大人,可惜讓就是他的照妖鏡,他拍了下桌子罵了聲你這臭馬臉,就要揪他的衣領。阿爾敏倒是個貨真價實的大人,極其熟練地抬起雙手進入例行性勸架準備,站在吧台後面專心 致志泡茶的里維終於忍不住煩,將茶罐子重重一放,惡狠狠說了一句:「吵死了小鬼們,再嘰嘰歪歪的今晚都別回家了,全都給我站到門外去!」

  退役已屆十年的里維,威嚇依然非常有效。所有人喉嚨挨了一刀,截斷的話頭像繞彎的煙圈瞬間消逝。莎夏放過了柯尼的脖子,艾倫把抬起的屁股按回椅上,讓收起鬼臉躺平吉他,眾人以軍禮正矜危坐,短而有力地齊喝一句「非常抱歉!」就好像當年他們用生命喊出為人類獻出心臟那樣。那時他們都疑似看見了里維稍縱即逝的笑場,但眾人紛紛用眼神和同伴交流了一輪,很有默契的決定將這個秘密帶進棺材。然後正幫里維遞工具的米卡莎便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埃爾文。

  「埃爾文團長。」米卡莎蓄回了幼時的長髮,而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像涼涼的雪水流過耳朵。

  埃爾文著一件綴毛雪地長大衣,兀自挺拔,幾乎和門板齊高。歲月並未壓彎他的背,也未奪去他笑容的溫度。「這麼多年了,你們還不習慣改口呢。」他勸坐了站起身像他問好的青年們,所有人都很識相的把吧台的位置留給了他。

  里維就短短的招呼一句,「哦,來了。」

  「嗯,來了。」

  「今年挺晚的?」

  「路上被雪耽擱了,馬車陷進雪裡,費了好大的勁才開出來呢,到底是老了。」

  「哦。」

  他們的語氣清淡就像昨天才剛剛道別,但是埃爾文知道他高興,他掏出了一盒作工精美的紅色鐵罐,「南方濕地的品種,聞起來有蜜,我想你應該會喜歡。啊,怎麼說都還是喜歡喝你泡的茶,別人泡的,無論如何不對味。」里維接過來瞇著眼睛看茶罐上的雕刻,打開蓋子仔仔細細觀察茶葉的長短粗細色澤光度與茶毫的多寡,又湊到鼻子下嗅了嗅,點點頭表示非常滿意。「謝了。」他說。

  這店是里維自己開的,他用多年積存下來的軍俸造了這間小而寬闊的店面,埃爾文竟一點也沒在資金方面幫上忙。好吧,也許還是有的,因為像紅茶這種奢侈品,還在戰爭的時候里維會非常順手地用埃爾文的軍俸來買,自己的只拿去添購掃除用具,因此戰後所存甚多。

  戰爭的結束放大了生活的所有細節,人們迎回未來的希望卻矛盾地畏怯萬物的更新。所有一切似乎都與戰時不同了,包括喜怒哀樂,包括愛恨嗔癡。比如埃爾文突然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理解里維。戰爭時他們只說戰爭,他們的時間是黑盒子裡壓縮的時間,為了延續人類的生命而快轉前進。那時他是他的刀與盾,他的心腹與強壯的臂膀,他在後方為他披荊斬棘,為他帶領他無暇顧及的士兵。他覺得他們彼此進退合宜,偶爾的爭執也無礙結局,他知道無論他們走到了怎樣曲折彎繞的岔路,最後他都會跟上他的腳步,因此他無所畏懼。戰爭的時候,因為知道生命無法掌握所以愛得理直氣壯。每一次做愛都以明日的死亡為前提,猛烈得彷彿要咬碎彼此,怕不知何時他們便會變成一團形似嘔吐物的模糊肉塊,因此認認真真背下了他身上所有的痕跡。他特別喜歡里維左胸口那顆痣,顏色淺淡,有些缺陷,但比起其他的痕跡更為生動真實。然而戰爭結束後,他們各自鬆懈了下來,他發現自己每一次都會遺忘他身上痕跡的數量甚至遺忘那顆痣,以至於每次都必須重新複習。

  如果不再從軍,他們就得打算後半生,那天晚上赤裸裸的兩具軀體貼合在一起,埃爾文用手指極輕極輕地摩挲那顆痔,「我決定好了,我們還是出牆去吧,這個世界有太多未知的事情,我都想弄明白,人類如何演化,巨人為何出現,牆外是否有山有海有沙漠還有大片大片的冰,像古書寫的。把人類的歷史找回來,我想我父親當年,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從事這些吧。」他的聲音熠熠有光,比從前還要熾熱。

  里維徹夜睜著眼睛,他躺在睡得極沉的埃爾文身邊想了一個晚上,發現自己最想要的原來不是自由。自由何其沉重。自由以血供養,以束縛為基礎。自由是,不再有家。然而這個誤會幾乎貫穿了他的前半生。他流離失所了小半輩子,然後他遇到埃爾文,他跟了他,他給了他調查兵團。調查兵團是他的歸屬地,他習慣說,「我們調查兵團」,像一道咒語,讓他非常安定。戰爭的終結帶來了他們渴望已久的自由,他卻突然覺得腳下的踏板變成不連續的斷裂物,下一步就可能失足。其實他只是害怕了。

  「我也決定好了,」第二天清晨他在埃爾文頂一張亂糟糟的頭髮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告訴他,「我留在這裡,啊,開一間紅茶店。」他語氣輕而嘶啞,有些自嘲的意味,「就是那個時候,報社的記者來採訪我和你,問我們退休後的打算,你記得吧。那時候沒有人想著未來,以為只是隨口交個差,啊,或許你是。可是該死的,現在想想還挺不賴的,開一間紅茶店,哪裡也不去。」他看著埃爾文甫睡醒的眼睛,重覆說了一遍,「哪裡也不去。」

  埃爾文有些似夢非夢的恍惚,「你不跟我出牆?」

  「為什麼我非得跟你去?」里維說完這句話,覺得語氣不夠強烈,又加了一句,「他媽的。」

  「里維?」

  「你的決定從一開始就是『我們』,可不一定是我想做的。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了,我不是你的部下,你無權命令我。」

  「……這不是命令。」

  「一樣。」里維的最後一句話恍如嘆息,「埃爾文,你是個不安定的人,你真好,永遠都這麼有趣,但你走得太快,我永遠跟不上你。」



  店以色澤淺淡的木材建成,里維喜歡木頭乾燥的氣味,而桌椅的佈置則充滿規矩,讓人多少有種軍隊的錯覺。他喜歡自己發現客人的存在,所以店門頭不掛鈴。剛開店的時候方圓百里沒人敢上門,人人都說老闆一臉兇惡像是隨時要用靴子踩死你。但幸好,他的部下們懂得飲水思源,隔三差五跑來串門子貢獻銀幣,還懂得各種宣傳的技巧──用得幾乎都是阿爾敏的點子。里維泡出來的紅茶喝過一次便會想念第二次,最重要的是他對茶葉的挑剔,堪稱人類最強。

  紅茶店開幕那天,埃爾文踏上了他的旅程。離開之前他們在門前不越界的親吻,他祝福他生意興隆,他回應他旅途平安,他沒能趕上店門開啟的簡單儀式,而他沒能送行。

  米卡莎是在開店後第二年來的。里維歪了歪頭把視線越過她,半天才確認了後面沒有艾倫,不無驚訝。隔了幾個小時她幽幽的表示現在的艾倫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只會往前衝的艾倫了,已經不需要她保護了,不保護艾倫的話,她不知道自己能幹麻。里維沉默片刻,最後決定將這一切歸咎於這是他們阿克曼種族的共同命運。米卡莎的天分很好,三天就記住了店裡所有茶葉品種的形狀、味道、特色以及沖泡的方法,里維舊傷發作的時候,她能一個人坐鎮店舖,並且內外打理得極好,包括掃除。里維對她非常滿意,打算把她培育成下一個紅茶界的人類最強。和平的日子沒有敵人可打,他們只能把所有的戰鬥力拿來對付店裡的蒼蠅。里維潔癖的症頭只有更加嚴重,店裡的整潔程度讓埃爾文每每回來都會卻步於思考是否可以穿著他沾滿泥土的鞋子直接走進去。

  埃爾文在每年的這一天都會回來,理由是為了給他過生日,附帶從他漫長旅程中的各地發現的茶葉為伴手禮品。他們明明沒有做過任何約定,但埃爾文會回來,里維不想承認,但這確實給他帶來了某種安心的作用,知道鎖鍊還在那裡。早埃爾文幾步就興致昂揚出牆去且從沒回來過的韓吉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每到這一天也不會忘了捎禮物回來,以順便通知她還活著,雖然那些難以辯識的禮物他大多都不太想收,但還是好好收在了家裡的儲藏櫃裡,只要打掃的時候不會看見它們。



  已是晚餐時分,店裡的氣氛仍然熱絡,里維給莎夏做了第二份烤雞,雞屁股完美無瑕的躺在白磁餐盤上,把莎夏弄得痛哭流涕尖著嗓子嚎叫,里維忍住了沒抄起湯匙砸她。艾倫趴在吧台上騷擾米卡莎工作,里維睜一隻閉一隻眼,事實上米卡莎來紅茶店之後,艾倫三不五時就會跑來,一半給里維捧場,一半為了讓米卡莎和他說話。讓調好了弦,唱起了戰時流傳的歌。讓的歌喉很好,連艾倫都不得不承認,還為他提供了一條「退役之後去當街頭藝人肯定會紅」的後路。他自覺今天唱得特別深情,或許是今天的小茶館的氣氛渲染所致。於是他唱到一半不自覺看向了米卡莎,卻發現米卡莎正在給自己的紅圍巾重新打結。那是前年艾倫送給她的,舊的那條在和戰鬥中被巨人咬掉了半截,她紅著眼削飛了那隻巨人整顆頭顱,巨人化的艾倫幹掉正從後面偷襲的另一隻巨人,把她拉了出來。於是讓一分神,唱走了調。希斯特里亞提著裙子為壽星跳了一支輕靈的舞蹈,她今天或許心情很好,臉上又出現了她訓練兵時期最洗滌人心的笑容。

  再晚些,青年們說完賀詞紛紛離開,里維把米卡莎趕回家,吩咐她明天早點來開店,掛上了打烊的牌子。埃爾文坐在吧台上,欣賞里維替他泡茶的神情。他打開了埃爾文帶回來的那罐紅茶,以滾水溫瓷質茶壺杯,茶匙取適量倒入,懸壺高沖,斟茶。他是最粗魯暴力的前地下街流氓,卻做著最細膩耐心的工作。

  「你真好看,里維,在牆外的時候,我最想念的就是你泡茶的樣子。而且是只為我一個人泡的樣子。」

  「那你可以多回來一點,比如你的生日。」里維把眼神死死釘在手上的茶具,沒有任何飄動,以讓這句話聽起來像是隨口的敷衍。而他的年紀已足夠不為突如其來的甜言蜜語羞赧,至少能夠完全不顯露出來。

  「時間太近了,路程接不上的,你知道。」他笑笑,「更何況我的生日沒什麼好慶祝的,我是惡魔之誕生,你則是神的喻義。」

  「胡說八道什麼東西,狗屎,從哪裡學來的。」

  里維將泡好的茶遞上去,埃爾文用一隻手扣住他雙手,像一種掌握的姿勢,又因扣不完整而流露出一種隱隱約約的請求的意思。 

  「里維,今年也不問我什麼時候走嗎?」

  嘁。里維撇開頭,「明天走後天走三天後走,結果都是走,我不做浪費力氣的事,反正我不會去送你,我要開店。」他甩甩手把自己弄出來,用拳頭捶他的額,「快點喝茶,別糟塌。」

  埃爾文的頭髮不像還是調查兵團團長的時候膠得那麼死板,有幾莖隨意落下來,顯著雜亂的灰白,里維卻依然是黑而沉的髮色,永遠不老的樣子,埃爾文覺得他們像是走進了不同的時間隧道,用不同的速度在步行。

  更晚一些,他們一起去了里維在店後方巷弄裡的屋子,他的臥室不許穿著外出的鞋子進去,因此他們能夠席地而坐,倚床靠著對方的手臂天南地北的閒扯。

  「人們終於造出了一種大船,很豪華,和以前在牆內那種通行運河的小舟完全不同,大概算得上是船類的巨人吧,他們說那其實是古時人類留下的技術。於是我們終於出了海,去了很遠的地方,海非常藍,日出的時候它的盡頭像火在燃燒,你無法形容那種景象。原來這個世界真是這樣的,有大片大片的海,比陸地還要多。海水真是鹹的,同船的人太過興奮,都喝了一口,全哇哇的吐了。但是知道鹽從此可以取之不盡。只是海這麼美,沒想到竟然這麼危險,簡直比巨人還危險, 暴風雨來臨的時候,船就像要支解,我想著你,怕回不來,幸好我們都捱上了岸……」

  埃爾文說著說著轉過頭,發現里維靠著他的肩膀睡著了。埃爾文頓時覺得自言自語了半天的自己簡直就像個獨居老人。時間並沒有放過利威爾,時間從他的樣貌上滑開,卻在他身上留下無數傷痕,包括以往忽視睡眠的他,現在全被迫繳了回來。於是埃爾文有了一種幼稚的勝利感。在暗沉沉的時間隧道裡摸索前進,他聽見了後面傳來的鈍重的腳步聲。里維還是趕上了他。

  埃爾文每年都帶著各地的奇聞異見回來,第一年,他說我看見沒有盡頭的沙漠上聳立著無數三角高塔群,同行者都說那是神的造物,就像巨壁一樣,但我認為那是人類過去的智慧,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可以用立體機動裝置輕鬆地飛上頂端。第二年,他說我穿行過一大片闊葉矮樹林,許多植物,五彩斑斕,有一種花,足以坐進一個人類小孩的大小,臭得很,花瓣一開一闔,像一張嘴,就吃掉了一隻大昆蟲,幸好我不在旁邊,否則另一隻手臂肯定也要沒了,我們驚動了從沒見過的猛獸,差點被當作下酒菜,如果你在我身邊,或許我們那天晚餐還能烤獸肉吃……第十年,他在一個山裡的洞穴發現一對骨骸,是人類的遺跡,骨骸在一具棺木裡, 四周散放著碎石,他們面對側臥,兩條手臂交疊,兩條腿跨上了彼此的胯骨。那一瞬間,他突然清清楚楚想起了里維左胸口的那顆痣,顏色淺而淡,圓到一處就凹 陷。在那一刻他無比想念他,他記起了他身上所有的痕跡,胎記、斑點、傷疤、痣,以及歡愛的過程裡他留下的淡紅色吻痕。他幻想著他們死後的骸骨,像蛇交纏,不分彼此。

  他明白了人類歷史其實便是人類生死愛欲的故事。於是那一刻他懂了里維最渴望的原來只是一個有著他和他的家。

  他本來想用整個夜晚好好的告訴他,我不走了,我要留在這個有你在的地方,過完我餘下的後半生。但沒關係,他們以後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讓他說上無數次,說到里維嫌他囉嗦,用微跛的腳踹他。那麼直到他們老得記憶產生搖晃的時候,直到他們老得忘記上一秒做過的事,忘記昨日說過的話,甚至忘記彼此的名字,那會永遠迴盪在他的耳旁,如不會熄滅的誓語。他對睡得安穩的里維輕輕說,這是由你建造的家,可以為我留一個位子嗎?

  埃爾文沒有等到回答,但他知道明天里維會用一種桀驁不馴的眼神和口氣說,想留在老子的地方,先給我學會如何有效率的打掃。

  他想想就笑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串由貝殼串起的項鍊。「生日快樂。」他說。「還沒過吧,誰讓你這麼早就睡著了。雖然我還是很想帶你一起出牆去看看,但如果你不想去也沒關係,我聽人說只要把貝殼放在耳邊,就可以聽到海浪的聲音,於是我就想,太好了,這樣我就把海帶回來了。」

  他小心翼翼的把手上的禮物套上了里維的脖子,然後把手掌握成拳敲上了自己的心口。



-fin



兵長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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