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3日 星期一

《御伽草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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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童話故事,大致上都是惡人有惡報,但是這個老爺爺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只是因為太緊張,導致跳舞跳得很奇怪,如此而已。況且,在這個老爺爺的家庭裡,也沒有誰是壞人。那位愛喝酒的老爺爺也是,他的家人也是,那些住在劍山的鬼也是,誰都沒有做半點壞事。也就是說,在這個故事當中所謂的「不正當」的事一件也沒有,但還是有人因此變得不幸。所以,想要從這個〈肉瘤公公〉的故事中獲得什麼道德啟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如果有不耐煩的讀者來質問我,到底為什麼要寫這種故事,我只能如此回答他,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只是人性的悲喜劇罷了。這個問題將持續不斷地,存在於人類生活之中。(〈肉瘤公公〉,頁35)


「真拿你沒辦法,」浦島苦笑著說,「那就悉聽尊便。我就試著坐在你的龜甲上吧。」
「您講的我全都不同意,」龜真的生起氣來,「試著坐在龜甲上,這是什麼話?試著坐在龜甲上,和坐在龜甲上,結果還不是一樣嗎。就像邊懷疑邊想著『往左往右轉看看吧』,和您直截了當地往右轉,其命運都是一樣,不論選擇了哪一種,都無法再回到原本的狀態了。就在您試失看的當下,您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人生中是不存在著嘗試著,做看看和做了,是一樣的。你們這些人在緊要關頭的時候很難下決定吧,真是不乾脆,總以為還可以復原。」(〈蒲島先生〉,頁50)

「是火災沒錯。您難道沒有想過嗎?為什麼陸地上無數河川不分晝夜地流入海裡,海卻還是不增也不減,一直保持著相同的量?這麼多水不斷灌到海裡,對海而言的確是很傷腦筋的。解決方案就是有時必須把不必要的水給燒掉。燒啊燒啊燒的,就變成大火了。」(〈蒲島先生〉,頁53)

「是的。話語這種東西,是因為對活著這件事感到不安才萌生出來的,像腐土中會長出紅色的毒菇,因為對生命的不安,才使話語發酵出來。雖說也有喜悅的話語,但那也是花了一番工夫才逼自己說出來的不是嗎?人啊,即使在喜悅之中,也會感到不安吧。人的言詞全都是琢磨過的,都只是裝模作樣而已。在沒有不安的地方,就不需要花那些討人厭的工夫了。我從來沒聽過乙姬開口說話,沉默的人常被說是皮裡陽秋對吧,在心中偷偷進行辛辣的觀察,乙姬是絕不會做這種事情的。她沒有心機,每天只是微笑地彈著古琴,偶爾在這個廣闊的大廳裡散散步,吃一點櫻桃的花瓣,是非常悠閒的。」(〈蒲島先生〉,頁72)

他說,「愛上你有錯嗎?」 
這麼說也不為過,自古以來,世上文藝作品的悲劇主題,大概都不離這句話。每個女性心中,都住著一隻毫無慈悲的兔子,而每個男性都像那隻善良的貍貓一樣不斷沉溺。作者這三十幾年來,親身經歷許多同樣的經驗後,才終於明白了這件事。或許您也是。後略。(〈喀嗤喀嗤山〉,頁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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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伽草紙》差不多顯盡了太宰之為無賴讀如何無賴,甚至還能一舉體驗到美學之崩壞。
然而這裡只充滿了壞與惡嗎?不,如果攀著蒲島太郎一同隨海龜潛入龍宮,你也能獲得救贖的寶盒--僅僅一瞬間。

2012年4月2日 星期一

浮夢二則


  之一、

  船露餡了。

  我想用漏這個字可能更妥當,因為它是真真正正的漏出了它的餡,而不只是露而已。這聽起來挺有種美味的感覺,彷彿能聞到它的香味如果它是豬肉餡牛肉餡甚至紅豆餡奶油餡起司鮪魚餡,可惜它不是,因為這是一個危險的夢,充滿奔跑逃離與驚慌失措。

  是這樣的,船漏餡了,那餡的元素究竟是什麼我實在不知道,但它很毒,這已經是最重要的特徵,因為它驅策了這個夢的發展。有船,那顯然便是個類似碼頭的地方,遊客很多,我們走上了橋,那一頭在騷動了,首先讓我察覺到毒的是氣味,什麼樣的氣味呢,在我醒來至今的記憶裡,大概便接近汽車漏油的時候或是進入加油站的時候濃重的汽油味,再加上一些塑膠味或者,你會覺得它是毒的氣味,那氣味像生滿絨毛觸角的肥大毛蟲爬進我的鼻腔裡,我們掩鼻奔逃,接著便看見黃色的毒煙,幾乎毫無阻礙的往這裡延伸它的網。他們說要逃命了,也許沒有人說,但我心裡知道那是致命的東西,我甚至沒正眼看見船身,那恐怖是什麼呢--是一種在虐殺驚悚片裡你根本連兇手的模樣都看不見你就得死了的恐怖。
  那一瞬間我想起了,黑澤明的第六個夢,紅色的富士山,數座核電廠爆炸染紅整片山頭,人們驚慌逃離,直到他們看見海,再無處可走,紅色黃色不同的輻射污染煙霧不斷蔓延,帶著幼子的母親幾近絕望的哭喊與怒斥,只要沾上一點點霧,就能引發致命的癌,孩子呢?孩子怎麼辦?--「唯有跳海一途」--這是來自核電廠負責人最後的告解。黑澤明在1990年發表了由他本人編導製作的電影《夢》,由八個短片組成,每一個短片都是一個夢境,每一段皆以「我曾經做過這樣的夢……」「另一個夢……」為開頭,以藝術手法濃縮了他晚年對於現代社會與人類生命/生存的所有看法,也表現了他畢生的追索與精神寄託。整部電影相當晦澀,並不好懂,第三個暴風雪與雪女的夢甚至得咬牙才能撐著精神看完,但紅色富士山卻直白、議題明朗、缺乏象徵與美學中介、減去辯證過程,幾乎是直接自黑澤明胸中奔洩而出的吶喊與控訴,它太明白太直線了甚至,太警世了,以藝術性而言,是遠不如前面的五個夢。然而在福島核災爆發時我卻立時想起了它,於1990年的時代裡,它簡直是最恐怖的末世預言了。

  我的夢當然是不警世的,如果交給解夢師或是精神分析學家,差不多也都只能被解釋為屬於個人的,個人的焦慮作祟也好,個人的潛在欲望也罷,即便是對於未來的預示,也都是個人的。我們瘋狂逃跑,毒的氣味緊追不捨,把我們逼下了橋,逼進了樹林,又逼上了山,意識一下切換,我們竟移到了飛機裡。仍然驚慌失措,我說現在在哪裡,另一個人說,快到西藏了,到了西藏就沒事了。

  嗯,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是西藏。我就開始思考關於絕望,嘴上叼著絕望,但若明明身陷絕境,人們還能下意識的拼命奔逃,其實心底深處都還存著最後最細微的希望吧,如果還有力氣奔逃而不再奔逃,像條破布癱放地上,任由死亡或任何與死亡同等的命運逼近直至淹沒身體,或許才能稱為真正的絕望吧,或許。那後續呢?沒有後續了,我媽突如其來的一通電話把我從飛機上拔出夢來,所以結局就是我媽拯救了我的一條小命。   


  之二、

  我恍恍變成了高中生,沒有掙扎與矛盾,在夢裡睜開眼睛就是高中生。
  我剛洗了頭,髮尖還淌著水,白色的短毛巾隨意披在頭上往校門走去。我似乎知道了什麼不能知道的秘密,轉頭看著一個男人笑,那個男人好像站在卡車旁,可能還在整理一個攤子,我說,如果我們都還活著的話,我們就再聯絡吧!他說好,他也在笑,我背過身去揮揮手,挺瀟灑的走進校門,一路還哼著歌,我不知道為什麼即將被追殺還能這麼愉快,可能夢裡的我是個厲害角色。

  我走進教學樓了,但一樓看起來像活動中心或禮堂的一樓,轉身拐上右邊樓梯,與樓上下來的教官擦肩而過,我停下來說教官好,說得很自然,我想我的夢正在匯整我所有的高中記憶並直接以情節呈現。我說這句話時可能依然帶著笑,只不過將手從口袋裡拿出來而已。我繼續上行,我肯定是在找我的班級,我到了三樓或四樓,遇到一班,頓了頓,大概是夢外的敘述者和夢裡的主角正在作溝通,但最後的訊息與指引是繼續走:這不是我的班。這教室很奇怪,其實要說是教室都有點勉強,我從樓梯一上來就是了,沒門沒戶,座位挨著兩邊牆,只空出中間走道,地板是綠的,活動中心常見的皮質的那種。我再上一層,一樣的空間與分佈,但沒了學生和桌椅,單純只是個樓梯間,左右前方都有店家,我只能記得前面是間照相館,這時候夢外的敘述者突然又發出了指令,驅使我探進一個頭,看見老闆正在搬東西,我就叫,陳叔,早啊。他回頭應我。

  夢至此結束。我醒來,想不透夢外的我為什麼要控制夢裡的我探進那間照相館,控制我打招呼,並且控制那位我素昧平生的老闆姓陳。這感覺很奇妙,夢時常令人摸不著頭腦,但那次夢裡的我能夠清楚感覺到有一個夢外的敘述者在主導這個夢,在夢外敘述者之上,卻似乎還有一個更高的擁有神力的影子,在主導我的主導。